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小婵头皮发麻。
半边身子僵了,缓缓回过头……她看见了她自己。
那位少女的外表比成人的她年轻许多,但她的脸,姜小婵简直熟得不能再熟,是每次照镜子都能看见的那张脸。
原本属于自己的皮囊,被另外的人套在了身上。内心深处传来一阵发毛的恐惧,两腿止不住地发颤,姜小婵的手紧攥成拳。
离她最近的林嘉一下子捕捉到了姜小婵的异样。
没有立刻出声询问,他流畅地融入到熟人见面的氛围,对走近的姜大喜露出笑容。
“我没大碍。今天是你妹妹帮了我,她受伤了,实在对不住……”
姜大喜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问,另起一个话题。
“你爸闹出的动静真是一次比一次大。他今天不光抢钱、打你,还动刀了,是吗?”
姜大喜想跟他聊他家今天发生的事。林嘉也不藏着掖着,将事情原委与她说来。
他们是好友,又比好友更近。他不避讳自己的家丑,姜大喜关切地耐心倾听。
只唯独,林嘉跳过了他想杀了他爸的那段。讲到那里的时候,他偷偷瞄了瞄姜小婵。
小孩并没有注意听他们的对话,她抠着指甲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到会跑会动姜大喜,姜小婵的第二阶段是:茫然。
她能闻到姜大喜半干的头发散发出的洗发露香气,她清晰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这个女生是个真实存在在这儿的大活人。
——如果眼前这位“姜大喜”的身体里是有灵魂的,那自己呢?她有灵魂吗?
——这个世界的“自己”似乎跟林嘉非常亲近,这很不妙……她计划把姜小婵和林嘉凑成对的,姜大喜过来凑啥热闹呢?
心烦意乱之间,姜小婵听见林嘉叫了声“大喜”。
姜小婵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
林嘉喊的人并不是她,是这个世界的姜大喜。
深吸一口气,姜小婵缓缓地恢复了镇定。没人能为她答疑解惑,要想知道理清头绪,她必须自己探索。
他俩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林嘉跟姜大喜讲到姜小婵精准丢水瓶砸准他爸,并英勇地跳窗,替他挡了一刀。
姜小婵正好有了接话的空当,她回归“8岁小妹妹”角色,加入到他们对话。
“嗯,那个老男人砍到了我。”
她快步走到姜大喜面前,表情欲哭:“姐,不光嘉嘉啊,我也受伤了。”
亮出受伤的胳膊,她的故意说得严重:“刚才缝了好几针,医生说会留疤,因为割得特别深,血哗啦啦地流啊。”
“知道了……”
姜大喜看了一眼妹妹的胳膊,没有太多关注,皱起眉头追究另外的东西。
“嘉嘉是你叫的吗?只有我会这么喊他。你得喊他林嘉大哥,懂点礼貌。”
——这是什么态度?她不关心妹妹,还对林嘉有种隐隐约约的占有欲?
姜小婵忍了忍,没有忍住,问:“为什么你能叫,我不能叫?”
美丽的凤眼轻飘一斜,姜大喜凉凉道:“我能做你不能做的事多了去了。”
“你……”姜小婵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被她强行打断。
“我去找林嘉的医生问问明天他需要做什么检查,你在这里等着,我问完就带你回家,你别在这儿打扰嘉嘉休息。”
讲完自己想讲的,姜大喜直接走了。
留在原地的姜小婵十分憋屈。
——这个世界的“自己”怎么是这样的?真讨厌啊!
“砰!”
姜小婵踹了一脚旁边的床铺泄愤。
躺在病床上的林嘉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
“来,说说,你怎么看?”姜小婵问林嘉:“我可以叫你嘉嘉吗?”
他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到她在跟她姐怄气,忍俊不禁道:“可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嘉嘉,嘉嘉,嘉嘉。”姜小婵连叫了三遍。
他笑:“那你想我怎么叫你?叫你,小婵。喜欢吗?”
林嘉的声音好听,语调温柔。
姜小婵怒气全消,差一点压不住嘴角。
“不要,”人家对她好声好气,她反倒端起架子来了:“保持好距离,懂点礼貌。我和你还没有那么熟。”
她在拿她姐的话噎他。
林嘉一点儿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怀:“行。等我好点了,请你吃好吃的,姜小婵。”
“哦。好的,林嘉。”
姜小婵心想,这话真耳熟,怕不是他哄女孩的惯用语。在酒店醒来的早上,他也这么对她说了——“我带你吃好吃的”。
哎,怎么看到林嘉,两三下又想到了酒店。她也对自己挺无语。
胡思乱想的这会儿功夫,姜大喜已经找完医生出来。
姜小婵没跟林嘉告别,直接去找她姐了。
*
回家的路上。
姐姐走在前面,妹妹跟在后面。
夏天夜晚,乡村的道路旁灯光稀薄,树上有蝉在叫。
姜大喜憋不住了,先一步开口,问姜小婵。
“你下午在林嘉的家门口转悠?为什么没去画画课?”
“啊?什么画画课?”姜小婵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呵,你可真行。”这个回答似乎惹到姜大喜,她一脸的不悦。
姜小婵也有问题问她:“你和林嘉是纯朋友,纯友谊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轮不到你个小学生,来八卦我们初中生的事。”
姜大喜明显心里有鬼,含糊其辞。
她走在妹妹前面,先一步进了家门。
独自站在大门口的姜小婵,像个局促的客人。
老宅是两层的自建平房,从外观和陈设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简陋的水泥地板,发霉的墙;灯泡孤零零地挂在天花板正中央,整个屋子的照明全靠它。
进门后,左手是厕所,再往前走是一个小客厅兼厨房。客厅的后面,拉个简易的珠帘,她爸妈的床打在里面。珠帘旁,做了一截木头楼梯,通往二层的小阁楼,姐妹俩一起住在阁楼里。
房屋的布局,姜小婵简直太熟了,哪怕闭着眼,她都能在屋里行走自如。
与此同时,她却想不起来鞋该脱哪里,找不到自己的拖鞋被放在哪个柜子。
珠帘微微晃动,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哎哟,你姐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宝呀,快过来给我看看!”
姜小婵定定地看着她妈。
这是妈妈。
年轻的妈妈,头发乌黑的妈妈,慈眉善目的妈妈……她不记得妈妈对自己有过这般柔情的模样。
许多年噩梦缠身,似乎妈妈梦里的样子才是真实的。
梦里的妈妈对她只有厌恶;梦里的妈妈苍老,疯狂;梦里的妈妈总是反反复复地死掉。
“怎么搞成这样了?天呐,心疼死我了,你从小被我保护得好好的,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疼不疼呢?这纱布下都是伤口吗?”
孟雪梅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拎起女儿受伤的胳膊打量。
在姐姐那儿遭受冷遇,到妈妈这儿又走了另一个极端。
麻药的劲退了,她妈一拉扯她,姜小婵被痛得一激灵。
“妈。那个……先等等好吗。我想先洗个澡,夏天身上黏,不舒服。”
她一边抽出自己的胳膊,一边往后躲。
重新见到活的妈妈,除了怀念和感动之外,姜小婵不得不承认,她更多的感受是抵触。
连拖鞋都没换,姜小婵直接绕过她妈,溜进了厕所。
“这孩子,你自己能洗澡吗?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孟雪梅在厕所门口喊话,里头没有回答,她往小阁楼走,继续对姜小婵说:“你等着我,我给你拿个衣服,我进去帮你洗。”
闻言,姜小婵立刻反锁了厕所的门。
木头楼梯被踩得“蹬瞪”响。
这回不是她妈,是姜大喜从楼上飞快跑下来。
“姜小婵,你别用新开封的那罐沐浴露,那个是我的,你把兑水的旧沐浴露用完,听见没?”
“听见了。”
得到姜小婵的回答,她又“蹬蹬蹬”地跑上楼了。
往地板上一看,姜小婵看见了她说的新旧沐浴露。
新的那罐标着玫瑰味,挤出的沐浴露是粉红色的。而旧的沐浴露被用到标签都看不清了,按出来的液体都起不了泡了,跟清水毫无区别。
——这家伙,故意欺负妹妹啊。
姜小婵心想:我就要用。
她不光用了新的那罐,还狠狠洗了三遍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