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缕青烟终于从他鼻息里缓缓上升,他的眉心也深深锁了起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大拇指紧紧地按着太阳穴,红灯转变成绿灯,他尤未知,直到后面的车鸣笛声一阵紧似一阵,他才恍然醒悟……
车重新起步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开往哪里,偌大的城市,他再一次失去了她的下落……
他这十二年,就在重逢和失去中不断煎熬,他原以为,这一次终于熬到头了,却没曾想,因为他自己的失误,让她再一次不知所踪,而且性命堪忧。
这一路,他不知道骂了自己多少遍混蛋,跟着她一起上洗手间又怎么了?他就不应该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如果……他说如果,如果这一次妹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宁愿她没有从美国回来,至少,她在那边好好的……
满大街毫无目的地转悠,急等交警那边来电话,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催,好在,对方跟他是哥们,理解他的心情,最后,终于调出了那辆车从大哥会所出来以后的监控,告诉他所行的方向,以及在某建筑工地停留十分钟不到,然后继续开走,开出了城。
他马上道,“哥们,我现在去工地,求你帮帮我,锁定那辆车,帮我截住。”
有了方向,并没有缓解心中的忧急,反而更加焦躁,建筑工地,从来就不会是发生好事的地方…钤…
他急速赶往该工地,因为前两天才雪停的缘故,这工地还没开工,地上雪水融化,一片泥泞。
原本不该有那么多人的工地里,却三三两两围了好些人,他心中阴云笼罩,恐惧强烈袭来,背心寒意直冒……
他盯着人群围着的地方,赫然发现,地面的泥浆里,有一大片殷红的血……
那一刻,他眼前一黑……
停车、开门、下车……
整个过程,他僵硬,却迅速,全身都在发抖,在双脚落地的瞬间,几乎没站住,死死扶住车,自己才没倒下去……
不远处那一滩血在他的视野里不断放大,他眼前发黑,空气里顿时氧气缺失,每一口涌进鼻腔里的空气满满的都是血腥味,他,无法呼吸,也无法控制自己前行的脚步,血液骤然间停止了流动一般,膝关节刺痛得厉害,每前行一步,都不是自己大脑在指挥,那一瞬,他的大脑,仿似已经停止了工作,只知道,两只脚在踉跄着快步往前跑。
现场已经封锁,围观的人不能近前,有警察在拍照取证,还有人在勘察现场。
他认得,是这边分局刑侦大队的干警。
“顾队。”憋闷的空气里,他有些昏头昏脑的,跟大队长打招呼。
“咦,是你啊,你怎么来了?”大队长忙着指挥,阻止那些围观群众破坏现场,抽空跟他说话。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低声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仿似停止了跳动……
“有人从楼顶跌下来……”
刚听完这句话,他便如被抽空了一样,双脚一软,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
顾队长眼疾手快,马上搭手扶住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努力让自己冷静,“是什么人?身份查明了吗?”
“人救护车抬走了,可是……已经宣布死亡,是个老人。”顾队长诧异地看着他,“你认识?”
一听说是个老人,他心里瞬间轻松了下来,那种感觉,不亚于死而复生……
周围围观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好惨,刚子看着掉下来的,说是啪嗒一声,脑袋着地,脑浆都摔出来了。”
“是个小姑娘推的?这得有多大仇恨啊!”
“是啊!太惨了……”
萧伊庭放松的神经,刹那间再度绷紧,也不知是谁说的话,转身对着那群人吼,“什么小姑娘?什么样的小姑娘?”
那些人有停工没有回去的民工,也有附近住的居民,听说这边摔了人都跑来围观的,被他这么莫名其妙一吼,有些云里雾里,说话人喃喃地重复,“就一个小姑娘啊,个子小小的,戴着眼镜,大冬天的,光穿个毛衣……”
“……”如晴天霹雳,他脑中嗡嗡地想着回音,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却良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萧律?”顾队长觉得他有些异样,奇怪地叫他。
他反应过来,如炸弹一般瞬间爆炸,“顾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她推的!人呢?”
“你说那姑娘?”顾队长意识到,这他可能认识她,“带走了,是你……?”
“顾队!不可能是她的!绝对不可能的!”他只会重复着这一句话了,“她那么善良,怎么可能推人下楼顶?不是她!她叫叶清禾,不是她,对不对?”
叶清禾?那还真是……“萧律,你别激动,我们只是……”
“我要见她!”原来,真的是她……
他想着她单薄的身体,想着她出来时连外套都没穿,她一定冷极了,她会害怕吗?被带走了?她怎么去面对那样的场面?想起这些,他完全无法镇定……
“萧律!”顾队长大声呼喝。
“我要见他!”他的声音却更大。
顾队长叹了口气,拍他的肩膀,“萧律!你冷静!别让我们为难,这程序,难道你还不懂?千万别慌,如果她是你什么人,你更不能乱!”
他低着头,看着那一滩血,强烈的恶心感袭来,不知如何来的反应,他当场便没能抑制住,大口大口的呕吐,将刚才在宴席上吃的菜喝的牛奶全吐了出来。
“萧律,你没事吧?”顾队长递给他一些纸。
“没事……”他摇摇手。这番呕吐倒让他清醒了,有感觉总比没感觉强,恶心也好,痛楚也好,总比之前脑子里一团乱麻地好……
没错,他不能乱,尤其这种时候更不能乱,他乱了,谁来帮妹妹?
不管怎么说,有了消息就是好消息,总比躺在这里流血的是她强,难道不是吗?只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而他,一定能替妹妹洗刷冤屈!他始终不相信,妹妹会把一个老人推下楼……
可是……
他脑中亮光一闪,难道……
不……不会……
他站直了身体,风吹得他短发凌乱,思维渐渐回来,“老人是谁?”
顾队还没回答,他的手机就响了,他以为是交警队的哥们找到车的下落,结果一看,是家里打来的,他刚一接电话,那边便传来姜渔晚撕心裂肺的哭声,“伊庭!伊庭你快回来!快回来!”
“妈?怎么了?”他的心真的快停止跳动了,这边才出了事,难道家里又出事了吗?
“伊庭!你外公去世了!你快回来!是被谋杀的!谋杀……!”姜渔晚的话语最后消失在一片失控的痛哭声里……
“妈!妈妈!”他大喊,那边传来的只是一片混乱喧哗的声音。
而后,是爸爸接的电话,只一句,“伊庭,赶紧回来!”电话便中断了……
外公!
他盯着那一滩血,似乎明白了什么,如同当头重重一棒,打得他昏天黑地……
恶心感再一次莫名而来,他吐着,却再也吐不出东西……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在折腾,每一呼一吸,每一翻一滚,都在提醒他,这是他外公的血,是最疼爱他的外公的血……
眼前如幕布一般拉开一个画面,是他曾经觉得就在面前,却如隔了一层薄纱,始终触及不到的……
己卯年夏……
四个小楷在脑中再一次展现,第一次在资料片里看见,就觉得这几个字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然而,短暂的一瞬,他并没有想起太多,而此时此刻,他灵光一动,才把如今的一切和某个画面对接起来……
外公……
这么多年来,外公写行草,写草书,可是,却没写过小楷,所以,他之前的记忆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此刻,他终于想起,外公是写过楷书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四岁?五岁?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那时候他也才开始学写字没多久,和哥哥两个人一起,被爸爸逼着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可是,他总是练不好,因为心不在焉,老想着出去玩。
有一次,外公来家里玩,看见他在写字,兴头一起,也写了几个字给他看,写的,就是楷书……
可是,随意写的几个字,又不是“己卯年夏”,而他那时,年纪还太小,还没有这个能力认字体,加之过了二十多年,哪里还能记得,又哪里能认得资料片上一闪而过的四个字是外公的字体?
不!即便是此刻,他也不相信!不相信外公是所谓的斌,不相信清禾会和外公的死有关,绝不相信……
顾队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担心,“萧律,你没事吧?不如,我先让人送你回去?”他的样子实在堪忧,脸色苍白不说,嘴唇也是灰白色的,紧握着手机,身体还在发抖……
“不!不用!”他坚定地摇头,问,“那个老人是谁?”
“从他身上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来看,初步认为是叫姜琮文,他们会进一步确认。”
果然是……
他双眼紧紧一闭,欲哭无泪……
也不再为难顾队长,只是恳求的语气说,“我还是那句话,叶清禾……不可能杀人……请你们……不要吓到她,她没穿外套,很冷,麻烦你们照顾一下她,谢谢……”
他没有马上走,等待着顾队长的承诺。
顾队长拍拍他,“放心吧,这点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带她走的时候,就给她披上大衣了。”
“那……拜托了!”他这才一脸凝重地回到车上,回家……
他不知道,家里是否知道妹妹也不见了,更不知,如果妈妈一旦听说妹妹跟这件事有关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妈妈对妹妹原本就不喜欢……
而外公……
只要想起外公,他的心里就如被利刺狠狠一扎。
他记忆里的外公,虽然严肃,可是多才多艺,虽然古板,却一身正义,虽然有些坏脾气,可是,对他却疼爱到了极点,那样的外公,竟然就这么离开了,而且,还留给他这样的疑问……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上车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家里的……
刚进家门,就听见妈妈的哭声,凄厉哀楚。
听见门响,姜渔晚回过头来,看见萧伊庭的瞬间,眼泪哗哗直流,叫了一声“伊庭”,就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坑坑巴巴地,只重复着几个字,“你外公……伊庭……你外公他……”
他心里一酸,上前抱住姜渔晚,哽咽,“我知道,妈妈,我知道了……”
萧城兴在旁边,也是十分难过,花白头发过半百的老人,红着眼眶,双目凄凉……
萧伊庭便明白,关于清禾与这件事的关联,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也不打算在此刻说,一切等警察调查完之后再提吧……
“伊庭!”姜渔晚忽然抬起头来,对着他厉声说,“伊庭!你是外公的宝贝!外公最疼的就是你!你一定把凶手绳之于法!要让他以命填命!你要给外公报仇啊!”
萧伊庭心中一凛,刺痛再一次如针一般扎着他的心,他眼眶也痛得发涩,点着头,“妈,您放心,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伊庭……”姜渔晚得到些许安慰,巨大的丧父止痛再次将她吞噬,靠在他胸口,大哭不止。
“妈……”他拍着姜渔晚的肩膀,“妈妈,您别哭了,别忘了,还有外婆呢,外婆可受不得刺激,您得自己先稳住了,然后好好儿跟外婆说啊,妈……”
姜渔晚泣不成声,“儿子,妈妈明白的……儿子……可是妈妈……真的很难过……你知道吗?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只有你外公重女轻男,几个哥哥他都不疼,最疼的就是我这个小女儿,可是,我年轻时还总不听话,老惹他生气,伊庭,外公也是最疼你的啊……”
“是,伊庭记得……”他被姜渔晚一番哭诉,勾起心中伤感,亦红了眼眶。
萧城兴过来,自儿子臂弯里把妻子搂过来,安慰,“别哭了,伊庭说得对,哭多了伤身,你可要先保重自己,好好儿跟妈妈说这事,哥哥他们几个都是男人,难免粗糙,只有你,才最贴妈妈的心啊……”
“城兴……”姜渔晚转身,哭倒在萧城兴怀里。
“好了好了,难过就先哭会儿,等会儿就不能再哭了……”萧城兴哄着妻子,无奈地望着萧伊庭,“你几个舅舅还在那儿呢,伊朋也在,你妈妈只看了一眼,就受不了晕倒了,我把她先带了回来,你外公,还要等法医检验……”
萧伊庭点点头,这些程序他都明白,“我先去看看。”“去吧,别担心,妈妈这有我。”萧城兴点头让他去,忽然想起了叶清禾,诧异地问,“清禾呢?没和你一起?”
“嗯……”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胡乱编道,“我让她去律所给我拿东西去了……”
只是,谎言,能维持多久?
他神不守舍地离开了家,一双腿完全不是自己的一般,恍恍惚惚上车,恍恍惚惚把车开到法医检验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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