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后的崔舜华变得很沉静。本来她只待在她那个院子后来有一天她隐隐听见乐音她循音而去 最后停在湖畔看着那些家伶在练舞。
她就站在树下看了老半天。
第二天连璧机灵地在湖畔柳树下设下几案与柔软的云缎锦团舜华就堂而皇之坐在那儿听得他们 奏曲、练舞。
初初伶人练舞僵硬乐师弹琴跑音但都忍了接着一天、两天捱不住了私下纷纷怀疑这崔 舜华是存心故意说是给他们一个重新过活的机会却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打压他们给他们压力
于是他们送出擅奏有女同车的乐师染这个牺牲品由他转移崔舜华的注意让其他人继续练舞 。
每天午后其他家伶在稍远处练舞乐师染就坐在她的面前弹奏大魏的有女同车当他弹到 颜如舜华时注意到她嘴角含笑目光比往日亮了些就知道他们赌对了棋。
这首曲子就一日复一日地弹奏着。
舜华没他们这么多心机。她只是单纯想着这首曲里嵌有她的名这令她有好感百听不厌。她也 不是要监视这些家乐她只是想乐音能让自己心情放松不会心郁便出来任着徐风拂去烦恼让这 些美丽的音律扫去郁结。
只要当过伶人的在北瑭一律不准为官算是中下阶人舜华以前没有接触过自然不会多想什么 如今她眼里这些人也是人没分什么高低他们弹琴弹得美妙跳舞时也令人心旷神怡前两日她 不瞄到乐师里有人作曲作到发疯地在地上打滚全然忘了她在这头。都是活生生的人是过去的崔 舜华现在的絮氏舜华该保护的人!
当家是不是该换药了呢?
舜华回神。连璧正端着银色长盘在她面前跪下盘上是换刀伤的药品。
另一侧尉迟恭留下的年轻侍从英连忙跟着上前道:
这药该是等我当家换才是。
连璧连看也不看他他一眼朝舜华笑道:当家小人是阉人不算男人碰触当家的手不会有人 说话尉迟当家毕竟是男人不方便。
舜华一怔盯着眉清目秀的连璧看她以为无论如何绝不会自连璧嘴里说出自己不是男人的话 来毕竟这是有损他自尊难道这些时日她防他防到被他察觉不惜讲出这种话来?
尉迟哥处处顾及她怕她在崔家再受暗算因此派遣他的亲信英随时守在她身边她感动也感激 对这件事她没有多作想法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但她没有算到在连璧或其他家仆眼里会是什么想法。
我当家日日替崔当家上药早就熟能生巧不会弄疼崔当家。下头的人还是守着本分别乱要 抢功的好。英淡声说道同时不着痕迹地瞟向那些药品确认是否真是刀伤药。
连璧面色不变道:尉迟当家趁着咱们当家病榻心力交瘁时入主崔府也不想想我当家心仪的是 戚家大少
弹奏的乐律跑调乐师染往她面上看去又迅速拉回目光专心在琴上。
舜华忙道:不那个这些名门富户!难怪八卦飞满天这些人说话都不遮一下的!
英不以为然道:男未婚女未嫁。我当家不输戚大少何况戚大少尚有一个伊人姑娘
正是。伊人姑娘不就是尉迟当家痴恋的女子吗?怎么几天工夫就转向咱们当家?伊人姑娘毕 竟是个孤女比不得咱们当家是不?连璧笑着。言下之意就是尉迟恭接近崔舜华全是选择门当户 对之故。
英暗地咬牙眯眼瞪着连璧那得意的笑。他遭了这阉人的道居然套他说出伊人姑娘。
舜华面色微地古怪。等等连璧刚才你说痴恋?
正是。尉迟当家痴恋伊人姑娘当家以前说过。连璧也私下注意过确实有这个迹象。
不我是问痴恋这两个字是谁说的?
是当家以前随口说的难道当家忘了吗?连璧笑道。
舜华暗地诧异。尉迟恭痴恋伊人她是在《京城四季》里看到的正因用到痴恋两字她才支持尉 迟哥。但后来她成为崔舜华之后从没听过有人用痴恋两字来形容尉迟哥对伊人的感情。
一阵午后和风迎面拂来舜华微微眯起美眸。绿湖波光粼粼杨柳青青着地垂琴音悦耳令人心神 怡悦宠辱皆忘一时间产生此生能享受此景已了无遗憾的错觉。
她不由得环顾四周。她好久真的好久没有注意到周遭的美景了。
小时候亲亲爹爹会定时将她抱到府里各处看花看草看树看着蓝色的天空甚至在还没扩建成 白府前亲亲爹爹还会抱她到絮氏府里的池塘旁看着蛙跳鱼游即使容易受风寒仍然放她一下午享 受着自然的微风。
白起不认同她爹的做法认为这样只会搞坏她的身子但亲亲爹爹告诉她即使他的女儿会是一个 一世病着的舜华也要让她胸怀开阔心思坦坦爽朗豁达不钻牛角尖不生恶心不辱絮氏之名。
亲亲爹爹走后白起太忙不许男仆抱她到树下待一会儿。他特地将她的睡房扩建自成一屋但她 心里还有小小遗憾尤其最后一年她明明可以健康走出房门去看白府的每一处却因被人下毒至死 没有机会再看府里池塘。
现在她又看见了呢。
在絮氏舜华无法出门的最后一年她又看见这样的美景这样的景色流入她的心里在她心头上 重新搭构出美丽的画面呢。
乐师染重复弹着同一曲当他又自起头弹起舜华嘴角翘起轻轻在几案上敲着拍子爽朗吟唱道 :
有个姑娘与我同车脸儿美得像木槿花开她的体态嫋娜动人行路轻盈似鸟翔她身上戴的美 玉荧荧流光姜家的大姑娘确实美丽又优雅。有个姑娘与我同行脸儿美得像木瑾花开她的体态嫋 娜动人行路轻盈如鸟翔她身上戴的美玉随着她的步伐叮叮当当这个姜家大姑娘貌美心也美美 丽到令我难忘她唱着唱着自得其乐地笑起来。一回神她注意到琴音低向弹奏者心不在焉 。她转向乐师染问道:这是上回你跟我说的‘有女同车’我误会了么?我记得你说这在大魏被 视作美姑娘出嫁的好曲子。
当家没误会乐师染回避她的目光耳根泛红了。
连璧轻声说道:当家何等身分岂能跟低下的人一块合曲呢?这种行为有分会教人看轻的 倘若当家想习乐器想练舞自可请来乐官何必何必跟个亡国奴合曲呢?
北瑭伶人属低人但伶人间也是有等级的。依崔舜华这种名门富户绝对可以请来背景良好的师 傅来教她再者连璧眼底微微产生迷惑以前的崔舜华仅将家乐当增加宴会乐趣的工具没有同 乐过。她曾说人的地位是靠自己挣来的行到高位时断然不该再任由低的人接近。人心奥妙跟那 些低的人太接触初初人家敬你到最后只会认定你的位子他也能坐。
所以她对低同往身分的北瑭人向来不屑至极。
他跟了她许多年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她影响
舜华噫了一声问道:她们在跳什么?
连璧顺着她目光看去其他伶人正在练舞。他答道:
上个月是北瑭乐舞这一次练的是南临的舞。
舜华眼儿一亮脱口道:果然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什么等等当家连璧眼睁睁看着她朝那些伶人走去。
那些舞人紧张得要命结结巴巴回覆着后来听见她说了什么僵硬地起舞崔舜华也混入其中 神采飞扬地与她们合着舞。
琴音嘎的一声止住了乐师染呆了。
尉迟家的侍从英呆了。
连璧更是呆到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头半个时辰里舞人们身段僵直节拍东漏西掉后来发现崔府当家跳得不扭捏。十三岁小舞人初 来不到一年不知以往崔舜华的狠劲很快就与她配合无间其他舞人也看出她乐在其中渐渐拉回柔 软的身肢。
南临的舞并不激烈南临舞者奉鸟儿为神舞姿轻巧灵动中混入女子的。这一舞足足跳满一 个半时辰。
崔舜华手脚略长体态轻盈腰肢似柳千般袅娜。当她尽兴而回时眼儿弯弯嘴角弯弯眉目 澹荡光彩焕发转动照人在她身上再无近日层层重重的乌云。她游目骋怀最后落在直盯着她的乐 师染时笑道:
以前曾有长辈教我识得南临之好我没去过南临怎么想像也不觉得南临好对它我甚是无趣 后来我认识一个南临人明白他、喜欢他才渐渐对南临的事有了兴趣。我总觉得世事不脱如此不论 你看重的东西有多具意义你得先让人熟悉它慢慢喜欢上它对方自会想要了解它这不挺好?这支 是南临的袖舞我在书上看过图样果然是这样呢。可惜今日我着西玄衣这袖子实在挥不出去。她 心情愉悦一点也不在意穿着不够细软的西玄衣跳袖舞是不是一点美感也没有。
乐师染一愣一愣直觉问道:
当家命令我们一月一曲就是想让北塘百姓了解各国乐曲吗?进而让人了解小周春江曲的意义 让皇上放过他吗这后头的话他不敢问。
舜华也跟着一愣随即凶眉怒眼地说:
嘿嘿你当我人好么?这是我刁难你们的法子!
她转向还跪地的连璧想了下坐回锦团深深吸口气伸出右手臂。
连璧你上药吧。
英回神赶忙道:等等
舜华回头看他笑道:我会跟尉迟当家说的以后都让连璧上药。
连璧垂着眼小心地拆开她臂上白布。他取过瓷瓶抖着药粉一旁乐音又起。
舜华诧异地看向乐师染他低头专心弹着。他不累么?她真想问天天都弹同一曲儿长达好几时辰 都不用休息么?她实在佩服这些乐师对音乐的热情。
当家这南临东上边就是大魏听说大魏舞曲与南临相仿呢。连璧没抬头地说。
我对大魏不熟不太清楚。
连璧瞪着那些药粉自然地再问:当家认识的这南临人想必在当家心里极为重要要不要连璧安 排一下差人上南临去请来做客叙旧呢?
舜华微笑:
不必。以后我想都感情淡了不必再连络。是她想她还有以后的话白起与她是生 疏了毕竟白起眼里她只是崔舜华。
他与柳家小姐好事将成既然柳叶月有心害死絮氏舜华难保白起不会说溜让柳叶月再害她一次 。
她还想保有心里那方杨柳青青、湛蓝碧空的净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恨上人。她见连璧瞪着自己的 右臂伤痕。很可怕么?
不没有怎会呢?只是连璧吓了一跳以为只有刀伤哪知连、连他忙着取药洒 上。
剩下的是擦伤忘了涂药都结疤了不碍事的。
我我有生肌药对我有可、可以好得完全
舜华瞧他说话抖得不像样就连防着连璧、监视着所有过程的英都觉得诡异。舜华问道:连璧 你怎么了?
没连璧深吸口气朝她笑道:连璧只是感动当家愿意让连璧上药。
舜华还见着他面色微白举止已经镇定但还是有些微颤。她转移他的注意道:春回楼那叫青 娥的还在春回楼里吧?
是春回楼怕连坐法没一个人敢让她死。连璧嘴角泛着残酷。现在就等当家下令了她居 然敢让当家如此受惊不活生生剥她一层皮只怕难消当家心头之恨。
舜华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英看她一眼。他无法理解为何尉迟当家会会这么看重这种女人。
舜华又沉吟片刻道:我瞧就不如不如赶她出京城有我崔舜华在京城的一日就不准她在京 城谋生如何?
?
舜华皱起眉。太坏了?我天生就这么坏怎样?
连璧轻巧地替她裹上伤布。在伤布合拢前又看了她右臂一眼。他乖顺答道:主子的命令连璧 会去办的。连璧会差人打断她的双手要她永远无法弹琴再赶她出京城必定要她流落乡间生不如 死。
舜华唔了一声说着:这实在太无趣打断她的双手让她无法谋生这么快就让她绝望 太闷了嘿嘿不如先让她全身而退她在春回楼挣了多少的银子全让她带着你不准私下差人整她。 我瞧依她本事也活不了多久肯定被人骗财的就让她一天天的绝望吧。她要真有能力以为能跟我 斗了而重返京城那时我再叫她从天上坠到地府去。又补一句:我说了算谁都不准碰她破坏我 的乐趣。
现在她想通透了。人嘛都是一个样儿。她再怎么对那些人示好还是会怀疑她别有用意反而处 处下手害她直到她耍出手段后他们才想正圆梦了。这些伶人就是最佳例子所以她一律比照办理 。
她一再放过那叫青娥的女子青娥却怀疑她这个崔舜华会在背后搞鬼害死她因此先下手为强。此 次再放过她也许明天青娥又拿刀来砍她不如真的给她稍微害一害赶她出京城从此不再相见青 娥也该安心才是。
连璧必照吩咐我替当家上眼下的药吧。
嗯。她没动。
连璧微地上前跪直小心翼翼地上药。英也不动声色地再上前一步抚上腰间匕首。那伤口离她眼 睛太近如果有人有意直接把药粉洒向崔舜华眼睛或者手指挖向她眼睛都是十分简单的事。他实在 不懂为何崔舜华胆大包天至此居然让个她曾经害过的阉人如此接近。
因为上药的关系连璧离她极近几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她天天沐浴之故 即使舞后微有香汗那气味仍是带着皂味的好闻与以往的崔舜华重浓郁百种香气完全不同。
近距离下他发现这伤很深。不用生肌药那铁定是有道明显的小疤算是破相了她怎么一点也 不在意?
他往她毫无芥蒂的秀眸看去心头突的一跳直觉回避她的目光。他擦着药道:
当家说起春回楼。那日听说伊人姑娘也跟你一样女扮男装混进青楼里呢。
我差点忘了她怎样?戚遇明救她了吧?《京城四季》是这样写的嘛。
女子的气息微微拂过连璧耳轮令他心里有些古怪。从前他近崔舜华的身也没这种感觉。他镇定 答着:听人说她好像被人推了一把自二楼坠下戚大少及时救了她没错只是
只是?
听说她长发在挣扎中散开才教人发现她是女儿身。
舜华错愕惊道:那不就是
在旁的英动了动嘴没敢接话。
连璧点头。当日春回楼的客人有多少就有多少人看了去所幸戚大少也在及时将她长发束 起又要嬷嬷不得外传这消息才没外传出去这也全亏戚大少是名门富户谁都得卖个面子呢。
舜华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对劲在哪呢
英终是忍不住加入内幕秘辛讨论会轻声道:这事不能证实毕竟在场有名望的人都不肯承认。 不过除非是天生的富贵人家与生俱来的尊贵让她们在意束发问题要不一般偏低阶层出生的女 子寻饭吃较重要不会很在乎是否非要嫁给看见她披发的男子。
哦你说得也对。舜华豁然了。她找出不对劲的地方了《京城四季》她连看六集直到明 年春都没有读到书里提及伊人嫁给戚遇明那也就是说戚遇明终究为了门当户对的利益即使看见伊 人披发也暂且摆在一旁。
亏得伊人出身非名门这才能忍受春回楼所有男子看见她披发。舜华本身对戚遇明没有特别的感觉 但听得此事对他不免增添几分恶感。
舜华忽地对上英的目光。英的目光所透露的似乎与她所想的有点小落差舜华瞬间又沸腾了她 难掩好奇地试探:这戚遇明真精明。
是很精明太精明了。若论这方面的精明我当家是远远不及。我当家是会选择心爱而非利益的 顶天男子。英吹捧自家主子为优先。
连璧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
当家没看出其间纠葛么?如果此事当真那么戚大少精明在于他知道这是伊人姑娘自己动的手 脚。
舜华一顿看着连璧。
连璧微微一笑。当家真真是有些失去往昔的俐落与精明了这到底是不是好事呢?居然连女儿家 的小心眼都看不出来。当家在春回楼里是名副其实地受惊但伊人姑娘却是有计划而为赌戚大少在众 人眼前是否会亲口要她过门。这真是有趣大部分人会以为耍诈的是当家而非我见犹怜的伊人。
伊人姑娘必是很喜欢戚遇明了。她喃道。
至少她心不在尉迟当家身上。连璧似笑非笑地睨了英一眼。
你英怒目而视。这阉人怎么直往他当家身上捅刀?
舜华忽地想起一事连连往连璧与英两人看去。
两人被她看得有些寒毛立起连璧疑声道:当家?
舜华一击掌大喜笑道:是我怎么没想到?你俩各自跟在名门富户身边多年对四大家秘辛 知晓不少。又惊又喜又惊又喜!
连璧与英暗自对看一眼悄悄暂时站在同一阵线。英修正道:崔当家切莫误会我们只是不小心 比旁人多了解些内情罢了并非刻意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