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向奇道:“方壮士家乡一言即可说明,怎么竟会不知如何回答?”
方明长叹一句道:“全因此事说来实在匪夷所思……方明家乡在一个唤作毛里求斯国的地方,四面环海。。本来家中也算薄有家产,后来为jiān人所害,流落海上,又突然遭遇飓风海船失难,我被飓风卷起失去神智,待到醒来,就遇到使君被乱民围攻……!”
方明素来油滑,这十多ri中已经将这番说辞翻来倒去演练了不知多少遍,这时信口说来,倒也有模有样。抬眼去看赵元向的表情,果然赵元向面露奇sè,拈须自语道:“毛里求斯?四面环海?恩,难道是海外西洋等国。这,这不对啊,若说飓风卷人,倒是常有耳闻,只是还能如方壮士这般完好生还的着实不多。再说那西洋人金发碧珠,凸鼻凹眼,可方壮士外貌体征却与我大夏人无异……?”
有门!这赵元向竟然知道海外西洋,又对飓风一事尝有耳闻,这就更方便措辞了。只是这大夏是什么朝代?中国古代只有一个夏朝啊,那可是青铜器时代,比商朝还早几百上千年的,绝造不出如此jīng美的屋舍器物来。方明一边揣测赵元向的言语,一边拱手道:“使君博闻,飓风狂暴肆虐,凡人被飓风席卷,多是九死一生,某当时也是侥幸被卷入风眼中,才保住一条小命。至于使君所说海外西洋等国是不是法兰西、英吉利,欧罗巴大陆?”
“不对,不对!”赵元向摇头道:“海外诸国,与我大夏多有贸易,吾只听说过瑞斯地亚,荷尔玛,弗朗维亚,杰勒门等国,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英吉利、法兰西……”
方明心中的震骇数倍于赵元向,这几国他也是闻所未闻,心知必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也只好硬着头皮瞎扯:“哎呀,使君所说的这几国,我也是闻所未闻,只是这英吉利与法兰西国人与使君所说无异,不但有金发碧眼的,那白发黄毛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非洲大陆上有那全身漆黑如碳的人种!”
“唔!”这回赵元向微一点头:“那全身漆黑的人我也曾见过,便是前唐时期的昆仑奴也,近年多有荷尔玛商人整船贩运到我大夏,卖与豪门为奴仆,倒是个个jīng壮能干!只是xing子太过愚笨,做不得jīng细活计!”
靠!这到底是什么时代,竟然连黑奴都出现了?方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知道这个世界绝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正发愣间,听赵元向道:“想来这海外广阔何止万里,其间国度又何止千数,我不知英吉利、法兰西,壮士不知瑞斯地亚、荷尔玛等国,并无奇处,只是我等孤陋寡闻罢了。吾只是奇怪,吾治下昌州城也算的通阜大港,各国往来商人众多,却从不知道这天下除了北地游牧、周边寥寥数国之外还有何处与我大夏人如此相像。
“使君高见!”这一声夸赞方明倒是真心实意。在他那个世界中,不要说中国古代,便是到近代清季,上上下下四万万人口,能明白这道理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总是抱着老大帝国,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老观念,不知放眼看世界。
“这黄皮肤黑眼珠,确是大夏人所独有,我祖上本也是大夏人氏,只是很早就远涉海外,在毛里求斯国开枝散叶已有数代。也正因与当地土人格格不入,我才被当地豪门陷害,yù求公平而不能,被迫远走大洋。本意也是想要寻根回国,谁想遭遇飓风,竟能趁天之力回归故国,实在是上天有眼,祖宗庇佑!只是我自少流落异邦,勉强习得故国语言,已经是侥天之幸,除却之外,对父母之邦人文风情却落得近乎一无所知的地步,实在是不忠、不孝,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父母上邦啊!……”方明说着说着,眼眶已经是红了,扑通一声跪地,也不辩东西南北,碰碰碰连叩数个响头。也亏得他这些年常周旋于法庭、监狱之间。因为要替人受过,帮人顶罪,不会演戏可不成,这套路熟练无比,一声说哭,泪水汹涌而出。
先还带着些假哭作戏的意思,后来想起自家遭遇,被人陷害冤枉在前,流落这莫名其妙的世界在后,更是悲从中来,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地砖,哭声震天几乎不能自已。
见他如许真情表露,饶是赵元向久居高位阅人良多,也只当他是眷恋故国情深,不禁拈须颔首,忙抬手虚扶:“方壮士,起来吧,起来吧。正是壮士有此心,才苍天有灵,得女娲娘娘保佑,才让壮士与飓风而无损,安然回归故国!实乃大忠,大孝,又何必如此自责!”
等方明从地上起身,哽咽着寻东西擦拭泪水,赵元向才摇头叹道:“壮士远在海外,却心怀故国,万里来归,实在壮志可嘉。只可惜归来的不是时候哇!”
“赵使君为何这么说?”方明做出一副大惊失sè的样子,心中却早跟明镜也似的――先有乱民聚集攻击一城太守,后有雪珠这个青衣婢女对皇帝毫无敬意,这不是王朝乱世又是什么?
赵元向不直接回答,只将目光炯炯盯住方明:“方壮士对我大夏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方明这句话答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这所谓的大夏他确实闻所未闻,至于刚才赵元向言语提到的前唐时期,就更不敢确认那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唐朝了。“先祖外迁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时了,只每年祭祖时才隐约听老人说起远隔万里之外还有一个母国,其他早已无人知晓。“
“哦!”赵元向点点头,开始娓娓述说:“那吾便从头说与方壮士听便是。吾等先民自女娲娘娘补天造人肇始,在炎、黄二始祖带领下扎根于这九州之地,至前周起一统九州,正式立国至此时已历2000余年。前周统有天下凡九百年,前汉兴起代周,又五百年,汉灭唐兴,虽然国势极盛,可惜却只得两百年国柞,便亡于北地游牧。我大夏太祖起于兵伍,征战五十年,历三代圣君方驱逐北地游牧,建立起如今的大夏,至此享国亦六百年有余。”说着赵元向双目亮起憧憬之sè,仿佛遥想当年开国皇帝驰骋疆场的英姿勃发,继而又不甚唏嘘的摇摇头:“只是到如今,又是ri薄西山了!”
唔,大体进程还对!方明一边细听,一边与自己那个世界的历史做着比对。这女娲,炎黄、周汉唐都与他所熟知的历史相符合,只是统治时间长短不同罢了。算算时间,再加上西方船队远洋而来,这个时代约莫是在他那个世界公元1700年到1800年前后,只是中间的夏、商、秦、三国还有宋、元、明这些朝代都不知为何没有出现,最后更是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大夏国来。
见赵元向只一个劲摇头感慨,方明忙问道:“赵使君,怎么有ri薄西山之说?”
“前周时期,以诸侯分封立国,享国几近千年。到前汉,虽然实行了郡县制,可依然有诸侯存在,享国亦有五百年。到了前唐,唐太祖彻底废弃诸侯分置郡县,虽然国势盛极,却二百年即亡国。到我大夏定鼎,太祖皇帝既不愿恢复诸侯制度,也不愿完全照搬唐制,依旧于全国设置道州县等,以刺史州牧县牧总理民政,又在各地划分军镇,分掌要津,由节度使总督军事,五年一轮换,方保得大夏六百年无变乱!”赵元向这里侃侃而谈,边上的方明早听得呆了。这夏太祖究竟是何等牛人?放在他那个世界,只要跟藩镇、节度使这种东西稍稍沾上一点边的朝代最多太平百年,然后就是天下大变战乱频起,根子硬的勉强再抗个百十年,根子浅的马上就要改朝换代。这里倒好,六百年无变乱!!
太厉害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赵使君!这、这藩镇节度使握有大权,先前虽说只管军事,可时间一长,他有军权在手,地方上必定渐渐受其节制。zhōngyāng强盛时尚能驾驭,若是zhōngyāng朝廷稍有变数,那五年一轮换之说根本无法实现,时间一长,便成割据之势,从此再无法辖制,这、这可是祸乱之源啊!”
“着啊,正是此话!”虽然被方明插口打断让赵元向颇为不满,可想到这人不过一个刚刚归国的海外游子,不懂礼数倒也不奇怪,只好耐着xing子任由讲完,可听着听着,却愈发觉得眼前这人见识不凡,竟一口道出了镇军制度的弊端,到最后更是忍不住拍手大赞:“想不到你一个海外之人,竟有如许见识,一语道尽了当前大夏国的弊政祸源!”
靠,合着还是乱了啊!看来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的,不独咱那个世界如此,这里也是一样。只不过可能这里的人比较含蓄,这些藩镇啊,节度使啊,忍功无敌,竟能忍下六百年。此后的话都不用赵元向再说,方明自个也能猜出个大概。无非这大夏国的哪个皇帝不争气,搅乱了朝政,让这些节度使们看到了翻身农奴把歌唱,今天皇帝我来坐的曙光,然后……天下就乱了。
果然,赵元向赞叹一番后又开始摇头叹气:“早年间节度们就已经开始威福自用,可毕竟朝廷威压仍在,尚不敢如何。可是自先皇静宗陛下伊始,朝政ri非,这些节度们愈发不安分起来。静宗光华十七年,大河溃口,沿河三十六州被灾,朝廷不说安抚赈灾,反而加发赋税徭役,灾民聚集起事,官军几乎不能制,乱军波及整个中原,流毒六十余州,乱军更是曾经两度叩京。静宗陛下诏令各地节度使起兵勤王,至光华二十二年,变乱虽然平息,但朝廷实力大为削弱,从此对这些藩镇再不能制。到当今陛下登基大宝,改元宣德后情况更是不堪,这些节度们虽然名义上还以陛下为正统至尊,可私下里却相互侵伐并吞,丝毫不将朝廷敕令放在眼里。至今已二十二年有余,朝廷政令几乎不出国都百里,而这天下,更是无一月无战事,每战必杀人越野盈城,人命有如草芥。各地民生凋敝,过不下去的饥民流民们也纷纷揭竿而起,聚拢个三五千就称军镇,过万的自封节度,据乡盘县,这天下……哎!”
赵元向说得悲凉,方明也是满脸忧sè。
他倒不是为这从未听说过的大夏朝,为那个劳什子宣德皇帝担忧,他只是在为自家烦恼。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奇异世界,又不会什么谋生技能,这都还罢了,偏偏还赶上乱世。视人命如草芥?这还是轻的,从唐末、五代到元、清兴起,哪个不是杀人如割草,一死人就是以万为单位计算,前面还得加上百、千这等量词,便是人吃人也是常事。
这真真应了那句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可让人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