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拐子丁,方明虽不认识,却在流寇中素有勇名。。他本是长乐州人,姓丁,铁匠出身,打了二十多年的铁,打熬出一身力气。因为在家中过活不下去,聚起一帮子人马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一次与同伙分赃不均火拼内讧时伤了腿脚,走路便有些瘸拐,专门给自己打造了一根三十多斤重的铁拐,即作为代步工具,上阵时也是兵器。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再没人记得,大家都喊他拐子丁,他自己也不以为意,这个名号就算定了下来。
本来拐子丁还只是做些拦路剪径的小买卖,可随着手下人数越聚越多,长乐州又贫瘠得厉害,寻常小打小闹已经不足以养活他和手下这帮子弟兄。更何况还有比他们更为凶狠残毒的盛威军时不时过来打草谷。因此当永安、长乐两州的绿林总把头张白衣发下英雄帖,说要集合长乐永安两州各家好汉到富庶的昌州过活,若是诸事顺利也能像盛威军那般捞个藩镇干干。拐子丁当时就动了心,一把火烧了山寨,领着手下近千弟兄,随着张白衣进入昌州境内。
先前一战,在遂昌县郊连前任李都尉都战死那场仗就是这拐子丁带着三百心腹铁杆,趁夜冲入官军大营,张白衣领大队四下掩杀所至。因为他为人凶横勇悍,手下又裹滚到了两千多人,张白衣就与他拜了把子,立为三当家,将甘棠县分了给他。
如此经历,拐子丁更是骄横不可一世,丝毫没将方明和火山营放在眼中。满心打算着要将外面这三千连血都没见过的昌州军连带两千民夫杀个干净,再一鼓作气冲入昌州城拔个头筹。等打下昌州城实力大涨,张白衣的老大位置可能就要给他拐子丁拐爷腾出来了。
拐子丁的这般心思方明那里能知道。在他看来,这县内寇匪总数不过2000余,除了手中各sè兵刃外,兵甲器械几乎全无,真真一群凭借着血勇的乌合之众。碰到自己这号令严明,甲械火炮一应俱全,人数又zhan有优势的火山营,就算不立马弃城逃走,也应该靠着城垣死守才是。怎么还大咧咧的涌出城外,那架势竟是要放弃城垣的优势,想与自己野战。
莫不是,四下里还埋伏着大队流寇?方明心念电转下,在骡上扭头四顾。周围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一马平川,除了面前拔地而起的甘棠县城,连略大一点的林子都没有,不要说能大队流寇埋伏,连单独的一个人也无处藏身。
“赵引财!”方明看着流寇们还在如cháo水般自城中涌出,心中越发不安,大声喊来赵引财:“斥候队某是交给你的,你到底探清楚没有,这甘棠县内到底有多少流寇?”
“回方将军!”赵引财眨巴着眼躬身道:“虽然这县城内被流寇们杀戮一空,摸不进去。可某确实亲自潜到这甘棠县外探查了整整一ri,又抓了两个活口拷问证实。这城中匪首是个唤作拐子丁的悍匪,手下只有两千余人,并无差池!”
“那盘踞遂昌、尤溪两县的贼寇有无异动?”
“这……”赵引财迟疑了,支吾道:“标下不知,也许没有异动吧,再说这隔着上百里的地,哪能这么快就赶到!”
“放屁!”方明怒火冲头,扬起手上的马鞭就往赵引财抽去:“老子把斥候队交给你,是看你是十多年的老军伍,要的是确切情报,不是听你在这里说什么也许,哪能!”
“啪”一声,赵引财眼看着马鞭兜头抽来,也不敢躲,硬挺着挨了一鞭。鞭响处,肩头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方明盛怒出手,这一鞭着实不轻,疼得他龇牙咧嘴,半边身子都麻了。
“马上,立刻,带上所有牙兵,还有你的斥候队,以某为中心,探明方圆十里,不二十里范围内有无流寇大队埋伏!再有差池,提头来见某!”一鞭打过,赵引财又听方明连珠炮般发令,强忍疼痛大声应道:“诺!”转身按着痛处踉跄而去。片刻功夫,赵引财连同手下牙兵,还有十多个斥候,一人骑着一匹健骡,向着四面八方挥鞭狂奔。
这一耽搁,拐子丁的两千手下已经全部出城,毫无章法的乱哄哄挤成一团,对比着对面火山营齐整的队列显得格外碍眼。作为头领的拐子丁倒是毫无所觉,骑在健驴上,一手拉缰一手倒持铁拐,看到对面火山营阵中涌出近三十骑驴跨骡的兵卒,拼命挥鞭向着四面八方跑去,不由哈哈大笑:“老子怎么说来着,都是没见过血的生瓜子,这还没接仗呢,就跑了几十个。弟兄们随老子杀啊!杀净这些瓜子,一口气冲进昌州城!”呐喊声中,两脚一磕驴腹,手里缰绳松开,三十斤重的铁拐已经横到胸前,龇牙拧眉一副狰狞无比的样子,冲在最前。
拐子丁这一动,身后三百铁杆心腹也举着刀枪跟进,嘴中高呼道:“弟兄们杀啊,杀完这些昌州的瓜子们,打进昌州城!银钱随便拿,酒肉随便吃,女人随便睡!”
各大小头目纷纷催动手下,向火山营的阵线涌来,一边冲,一边喊着口号:“杀进昌州城,抢钱抢物抢女人,谁抢到就是谁的!”
两千多人,没有旗帜衣甲,兵器也五花八门什么都有,jīng壮老弱一应俱全。可一旦冲锋起来,却个个争先恐后,人人龇嘴裂牙瞪着血红血红的双眼,吼着几乎无人听懂满是兽xing的战号,带起漫天黄尘直往阵前卷来。那气势,那声威,不要说直列阵前的军卒,就是方明也心惊肉跳体酥腿软。
强行忍住拨转骡头挥鞭就逃的冲动,压制着小腹里越来越足的便意,方明对着许多回头望向自己的军卒们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噌一声抽出长刀挥舞着:“所有火枪兵装填,没有命令,不准乱动,违令者斩!”
“各哨火枪兵装填!无军令乱动者,斩!”身侧两哨长枪兵一齐扯着喉咙高呼,将方明的军令传递到军阵的每一个角落。
各级果长哨长们也强行压下惊恐,在自己的队列中来回奔跑,为军卒们鼓气,同时支起耳朵,生怕落下方明的任何一道军令。
八百步,五百多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人要是发了力,也就几分钟的功夫就能跑到头。最先打头冲锋的拐子丁虽然骑着一匹健驴,可冲出没两百步远,他坐下的健驴却不知为何发了xing子,无论如何踢打就是不肯迈步。没奈何处,拐子丁只得下驴,一瘸一拐的挥舞着铁拐继续前冲。这一耽误,身后狂嘶乱吼汹涌而上的寇匪们就超到了前头,只是在这狂乱的气氛环境中,却谁也没能发现这一小小变化。
四百米,三百五十米,三百米……方明白着脸挥刀大喊:“火枪兵举枪,前列长枪兵入阵!”夹在三座盾墙中的四哨长枪兵在哨长的喝骂踢打中,列成横队插入到木盾手与火枪兵之间的三步空挡中,将足有两米长的长枪架在木盾上,竖起如刺猬般的枪林。而每个长枪兵又相互间隔着一人的间距,以便身后的火枪兵上前shè击。
眼看着冲出了四百步,再有四百步就能碰到昌州军的盾墙,杀散盾墙,后面那些手上拿着怪模怪样铁管子的军卒们就等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至于些许长枪兵,杀近了身,长枪兵连屁都不是。一众寇匪们都兴奋的狂吼起来,脚步也逐渐加快,跑的跟飞一般。可没想到的是这些长枪兵却躲入盾墙之后,把老长的枪杆扎了起来,原本毫无杀伤力的盾墙立时长出许多锋利长牙,远远看去真如一头嗜血怪兽般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人来送死。这一下前列的寇匪都迟疑了,脚下慢慢放缓了速度,可后面的却没能看见前面的变化,依旧埋着头猛冲,你推我搡中,本就毫无阵形可言的寇匪显得更加混乱。
又是拐子丁,看到手下迟疑不进,在人群中扯着喉咙喊道:“弟兄们别怕,看见没,那盾墙枪阵之间还有空挡,从空挡里冲进去,长枪盾墙就费了!杀啊,杀净这些昌州瓜子,杀入昌州城,老子给弟兄们放三天大假,谁抢到的东西就是谁的!”
金钱美女的诱惑是无穷的,拐子丁一个人喊,还没起到多大作用,可他身边三百铁杆一齐高呼:“拐爷发话了,杀净这些昌州瓜子,打开昌州城,给弟兄三天大假,随弟兄们乐和呀!”这下本来还略有迟疑的寇匪们再无他想,嗷嗷嚎叫着挥舞手中兵器,猛扑上来。
两百五十米,两百米,一百九十米,一百八十米……随着寇匪越来越近,大地都在他们狂奔的脚步中轻轻颤抖,方明攥着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却要强自镇定,一声又一声的发令:“不准开火,不准异动,违令者,斩!”
一百五十米……到了,先前计算的伊利亚火枪对付无甲流寇的最大杀伤距离。方明猛举长刀,嘶声力竭的高呼下令:“开火!开火!各哨轮击!各哨轮击!”几乎就在他下令的同时,队列中已经有军卒承受不住压力,提前扣响了手中的火枪,先是零零散散的一杆两杆,接着“砰砰……”连绵不绝的火枪击发声响彻全军,将方明多此一举的军令淹没无闻。
眼看着还有一百多步,喘口气的功夫就能杀入昌州军阵中,可对面的昌州军,拐爷口中的瓜子们却丝毫不动。两千多人鸦雀无声,只躲在盾墙后,夹在长枪兵的间隙里端着手中的铁管对着自己。无声的压迫,未知的威胁,最能让人恐惧,从来没见过这般接仗的寇匪们虽然有不少已经老于战阵,可依然心中疑惑,脚步不知不觉中再次放缓。
躲在人群中的拐子丁暴跳如雷:拐爷的手下千军万马都杀出来了,怎么在这些昌州新兵瓜子面前这样丢份,竟然两次裹足不前,看来这次不砍下几十个人头是不行了。正喊过身边铁杆心腹,吩咐着挤到前面斩杀几个畏缩不进的,用以震慑全军。对面却连珠般响起了只有年节时分才会听到的爆竹声响,这是闹什么幺蛾子?上阵打仗,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放鸟的爆竹?此时前队已经挤做一团混乱不堪,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疑惑不解的拐子丁压下一个心腹,借着他的腰背登高往前看去。一眼过去,对面昌州军的阵列中腾起一条黑sè烟带,稀薄的烟雾中尚能看到不少手持铁管的军卒往后退去,顶上来的还是那些拿着铁管的军卒。眨下眼的功夫,就看他们将手中铁管举起端平,对着手下的弟兄们,也不见如何动作,又是响声一片,铁管中喷出股股浓烟,使得那黑sè烟带愈发浓郁。
再回头一看自家弟兄,拐子丁差点跌下地来:冲在最前的数百人,离着盾墙阵列尚有一百多步,却已经有一多半被打翻在地,剩下的也停住脚步,茫茫然站着不知所措,全不顾脚下还没有断气的兄弟翻腾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