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炸?已经被火炮威力彻底折服了的各果长们面面相觑,瞅瞅对面的城墙,都轰成这样了,将军大人还要继续?在这么轰下去,这收复遂昌县剿灭寇匪主力的功劳可就没步卒什么事了。。
不死心的果长们还想再蘑菇几句争取一下,回过头时却看到自家将军大人嘴上叼着株长草,两臂枕在脑后,双眼紧阖,口鼻间发出微微鼾声,竟是已经睡着了过去。明知他这是装睡,可也只能压下满肚子不情愿,耷拉脑袋各自回到阵列布置军卒们休息进食。
等果长们都走得远了,方明才又睁开眼睛,“噗”一声吐掉嘴中被咬得稀烂的草根,脸上带出一丝得意笑容。没错,这一战从知道盗匪们自己封死了城门开始,他就没打算要让步卒上阵。
对面可是有八千多寇匪啊,窝在这巴掌大的小县城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能守住几天?这种自陷死地的做法,也亏了张白衣号称足智多谋的积年惯匪,呸!老子这里火炮打个不停,专等城中的寇匪们自己撑不住,要么缴械投降,要么出城拼命。无论哪种,也比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宝贵兵卒投入到巷战中去要好的多。这可是巷战!只要一进城,军阵是别想再排出来了。老子的兵要论单打独斗,那就一个比一个废柴,离了军阵的保护,怎么可能是这些惯匪们的对手?何况老鼠急了还咬猫呢,要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真派了步卒上阵,那伤亡还不知道要有多大。哪有现在这般悠闲,站站队列歇歇腿,听着炮声看烟花,这么爽的仗多少年也碰不上一回啊,这些果长军头们真是……
方明边想着心思,边敲起二郎腿轻轻抖动,没片刻功夫,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好好休息过的他真的就这么在战场上熟睡过去。
“将军……方将军!”正睡得香甜,耳边却响起了一阵低唤声,勉强挣开惺忪睡眼,手下六个果长一个不拉站在面前,而摇晃叫醒自己的却是一早就带人去侦查周边有无流寇伏兵的赵引财。
“怎么,有事?”昏头晕脑间,方明拉着浓重鼻音问道。
温有德、高行凡一干人个个面sè难看,相互推让都不敢说话,最后还是高行凡迈上一步,躬身道:“将军,全军已经歇息快一个时辰了,这……这还要不要继续发炮轰城?”
啊,都快一个时辰了?方明登时睡意全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着天sè,一边发作身边的牙兵:“狗ri的,老子不是说了半个时辰后接着继续的么?到时辰了怎么不喊老子?”
吃了训斥的牙兵瘪瘪嘴,低头没敢分辩,方明已经高声道:“打,怎么不打?老子倒要看看这些寇匪们能抗到什么时候!高行凡!”
“标下在!”
“从现在开始,也不必轰城墙了,让各炮随意发炮,只要炮子能落到城里就行,随你们折腾!”方明龇牙坏笑着下令。
“诺!”从高行凡这一声答应起,城中寇匪们真正的噩梦就那么开始了。
要说上午的炮击看着猛烈,却只集中在城墙之上,偶尔才有几发炮弹落到城中。寇匪们在短暂的震撼混乱之后,就在各首领头目的催促下,放开城头退到城下。虽然对不断崩塌低矮的城墙忧心惶恐,自身却不用置身于火炮笼罩下,没了这最直接的威胁,寇匪们几乎崩溃失控的情绪才略有那么一点恢复。没想到这才歇了一个多时辰,连那段塌陷的城墙都还没来得及补上,昌州军的炮击就又开始了。这一回的炮击零落无序,远没有上午的炮击看起来那么声威吓人,可对城中的寇匪们来说,威胁却翻上了好几翻。这昌州军的火炮东一下西两下的,谁也不知道下一炮什么打过来,又落在哪里。不但给躲藏各处的寇匪们带来虽不多却毫不间断的伤亡,炙热的炮子还时不时点燃城中的各处屋舍建筑。
其实这个时代的火炮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尤其是火炮数量才仅仅九门,所能造成的实际伤害、损失是极其微弱的。可就是这九门火炮在遂昌县城内硬生生造就出了一个有如地狱末ri般的场景:四处腾起的火头烟柱,带着尖啸不断从天而降的炮子,不住惨嚎的伤员,形状凄惨的死尸,外加各处乱窜无头苍蝇般寻找藏身之地的各路同伙。
这一切,使得本来就紧张惶恐到极点的寇匪们更为慌乱无措,四处奔逃中谁也没注意到,尽管火炮已经轰鸣了一个多时辰,可也才不过区区百余人是直接被炮子打中而造成死伤的。绝大多数的炮子不是在落地后砸出一个大窝窝,就是翻滚着撞倒了几间木屋茅舍,偶尔还能点起几处不大的火头。
仅此而已!
可是人在极度惊惶之中往往会使自己的知觉失真,看到、听到、想到的都要比真实情况夸张扩大数倍乃至十倍百倍,因此由此引发的混乱也滚雪球般不断扩大、加剧,伤亡也随之产生了。这些伤亡都是寇匪们自己造成的,互相间的推挤踩踏,乃至为了一个看似安全的躲避场所挥刀相向。死的人越来越多,而混乱也随着伤亡人数的增加而越发不可控制。到最后,一些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的寇匪就彻底疯了,他们拿着手中的兵刃攻击任何走过路过的同伙,甚至远远被他们看到也会挺刀追上来厮杀。
连城外的昌州军都能清晰听见城中的喊杀之声,可当有手下来报城内似乎发生了极大的sāo乱,并以此为由请求出兵登城时还是被战场感觉迟钝无比又谨慎异常的方明方将军拒绝了。炮击一直持续到天sè渐晚的时候才在方明收兵回营明ri再战的命令下暂时止住,可城内混乱状况并没有随着炮击的停止而恢复,反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逐渐蔓延到全城每一个角落。那些杀红了眼的寇匪是觉察不到炮声停止的,被迫自卫还击的寇匪在死亡和血腥的双重刺激下也陷入疯狂,主动展开新一轮厮杀,最先疯狂起来的寇匪这时虽然逐渐恢复了神智停下屠刀却又被他们裹滚着重新卷入进去。
这一夜无人睡眠,城内成了修罗屠场,城外也被阵阵传来的喊杀惨叫声搅得无法安眠。
这时方明虽然已经能肯定城内定然是起了大乱子,可夜幕也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在这个时候他是万不会让自己手中宝贵的军卒冲入城市巷道的。
能做的只有等,看城内冲天火光和喧天杀声耐心等着,等待太阳重新君临大地的时候,才能弄清楚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毛和二蛋都没有姓也没有名,只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外号小名。他们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关于父母家人、关于童年模糊的记忆早就被十多年的绿林生涯给磨干忘净了,他们只隐约知道自己是长乐州人氏。从记忆一开始,他们就一直生活在黄龙寨里,十三岁以前跟着三十多同样大小的孩童们帮着打理寨中杂务,为外出剪径的好汉爷们烧热汤水准备饭食。十三岁那年,寨子里的好汉说是要做一笔大买卖。清晨大早,三位当家头领亲自带着四百多条好汉爷,到晚间回来后非但没有像往ri那样带回大批财物粮食,四百多人只回来了不到两百口,并且大当家二当家都没了踪影。
第一次看到好汉爷们如此凄惶不堪,jīng细灵活的六毛知道,这次点子太扎手,大买卖黄了。从此惟一活着回来的曲三爷掌了山寨杆子把头,十三岁的六毛和二蛋也就此成了好汉爷中的正式一员。二蛋憨憨的,啥都不放在心上,对那一年的事早忘了干净,六毛却不同。他清楚记得,大买卖黄了后足有两个多月,寨子里没做过一笔买卖,第一次开张就又碰上了个硬点子。
点子商队中足有一百多走镖师傅,这样的实力放在以前是不被黄龙寨的好汉爷们放在眼里的,可现在不同了,寨子里能征善战的好汉几乎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也多是如他一般没有真正做过买卖的菜鸟。曲三爷踌躇良久,还是决定碰一下这个硬点子――再没有买卖开张,寨子里就要揭不开锅了,眼看着立寨快20年的黄龙寨就要散了盘子。这是已经把黄龙寨看做自家根基的曲三爷决不能容忍的。
“有把握要干,没有把握也要干,黄龙寨的好汉们ri后还能不能在长乐州绿林道上拍胸脯亮字号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曲三爷是这样在买卖前一夜对大伙说的。为了这次买卖万无一失,曲三爷还特意选了个上佳的盘口,一边是五丈多高的土崖,一边是密得连兔子都窜不过去的树林子,惟一的道路被夹在中间。黄龙寨的好汉们在路头用大石树干堵死,大队人马埋伏在土崖上,只放开来路不管。
“前面堵死了,弟兄们在土崖上往下扔石头滚木,声势闹大点,这些走镖的定然要慌张。这羊尾巴似得小路上载着货物的大车是没法子掉头的,咱们又放开了后路,他们就只能弃车逃走,要是做的漂亮,也许一个不死就能吃下这一票!”这也是曲三爷说得。六毛认为很有道理,曲三爷是个有大本事的扛把子。可真到了那一天,事情并不像曲三爷所说那么简单,那些走镖的连带商队伙计虽然也惊惶失措了,却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掉头逃亡,反而从身上亮出了家伙――六十多张硬木弓,这是南方很少能碰见的硬家伙。
眨眼功夫,尾巴上嵌着野鸡毛的箭雨一个照面就把土崖上的好汉们shè翻了三十多个,连曲三爷也中了一箭。两波箭雨,寨子里的好汉又死伤了快一半,曲三爷捂着创口嘶声招呼大家:“点子太硬,扯风了!扯风了!……”在如雨的箭羽中没伤到一根毫毛的六毛第一看到这血糊糊的场面,浑浑噩噩中随着大队往后撒腿就跑,慌乱中脚下一袢就摔了个狗啃泥,支着胳膊想站起来,身上早被人踩了几脚。剧痛加上惊惶,全身的力气一下被抽了个干净,再站不起来,眼看又一波箭雨呼啸着罩过来,最少三支箭头是往他躺着的地方落下的。六毛手脚并用在地上翻滚摸爬,却哪里能快得过箭矢的速度,眼看就要被这箭矢钉在地上,身后却伸出一双粗糙却宽大的手掌,领着他脖颈猛然一拽。
“咄咄……”两只长箭插贴着六毛的身侧钉在地上,箭尾尚在不停震颤摇动。六毛抖着手将一只穿透了衣裤的箭矢从地上拔起来,再回头时,迎上来的正是二蛋那稚嫩的小脸,脸上铁青铁青,嘴唇都被他自己的兔牙咬出了血,一泡泪水正在眼眶中打转:“兄弟,我……我中箭了!”
二蛋的小腿被一只箭矢擦过,划开了老大一道血口,鲜血汩汩往外直冒。
这一句话,和这个时候的二蛋,六毛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力气不知何时回到身上,他一骨碌站起来,架起二蛋的胳膊埋头就往后跑。一边跑一边在心底暗暗发誓:“兄弟,从今天起,二蛋你就是我六毛的兄弟……亲兄弟!”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六毛和二蛋成了形影不离的铁哥俩。六毛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二蛋,冒着被虎狼拖去的危险去深山老林中设套下陷捉野物给二蛋养伤。一起第一次杀人,一起第一次尝了女人是啥滋味,一起成长为拳头站人胳膊跑马的真正好汉爷……现如今两人长到三十岁,几乎没有一天分开过,多少次在沙场上相互扶持着逃回xing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