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钩帘看御街,市中珍品一时来,帘前花架无行路,不得金钱不肯回。
冷冷清清,迷迷沉沉,空旷幽深的夜幕不知道要延伸到哪里去。
月亮刚露头,天地还是一片萧索,一个男子在遍布石块和泥坑的乡间小路上踽踽而行。寒风吹过,将冰冷零落的气息灌进衣领,男子禁不住缩了头,再裹一裹衣服,把胳膊揣进怀里去。
道旁是弥望的田地,可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田里没有什么农作物,放眼望去,全是黑秃秃的一片。阡陌纵横之中,偶有几株野树孤零零地站在地头。嶙峋枯瘦的枝干横生开去,刺向青黑的夜幕,像是起舞的剑客。再远一些,是延绵起伏的山坡,如同潺潺清波,流淌在如水的夜幕中。
视野尽头的夜空中,偶有点点花火冲上天空,旋即扩散开去,消失不见。那是欢庆的烟花,也是要去的地方。男子远远见了,脸上露出微笑,加快了脚步,想要赶上那欢跃的气氛。
沿着漫漫长路走上许久,田野、树林、小桥、溪流被纷纷甩到身后,男子眼前的烟花绽放得越来越华美,甚至铺满了半边天空,嬉闹的声音也渐渐传到耳边。再走一程,高低错落的屋舍徐徐出现在眼前,快要到地方了。男子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裹紧了衣服,兴匆匆地赶了过去。
今天是上元佳节,正是万民同乐的好日子。如此良宵美景,没有人想错过。方圆数十里的人都聚到这个市镇,要赶一番热闹。男子迎着扑面而来的欢声笑语,踏着氤氲的市井繁华,欣欣然走进市镇里。
烟柳如荫,笙歌如海,满眼尽是人间繁华。楼宇间花灯齐放,有生肖灯、兽头灯、走马灯、花卉灯、鸟禽灯、鬼神灯,辉映着街巷中接踵摩肩的行人。官绅布衣,走卒贩夫,相好的,伴游的,携妻带儿的,前呼后拥的,汇成看不到尽头人海,伴着喧嚣,一浪一浪地涌过街去。
街面上一溜儿摆着卖茶果儿的。金乳酥、龙凤糕、糖糕、豆糕、麦芽糕各样糕点,软羊面、桐皮面、盐煎面、鸡丝面、插肉面、三鲜面各色小面,芙蓉饼、熟肉饼、菊花饼、梅花饼、樱桃饼各类烧饼,还有长生粥、玉露团、水晶皂儿、药木瓜、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等等小吃,赚足了行人的胃口。
沿着长街走下去,便能看见工匠们布置的烟花。几处宫灯围着的空旷地面上,放着一簇簇火石架子。匠人点了引线,一簇火光闪过,万千流光溢彩立刻冲上夜空,勾绘出漫天瑰丽奇景。远远看去,好似重重叠叠的九重宫阙,又像闲闲间间的荷塘金莲,恍惚间是跳跃的精灵,仔细看又是抛洒的流星,凌空摇曳许久,缓缓而散。周围的游人爆发出一阵欢呼,纷纷拍手惊赞。
继续前行,到了悠长的河岸边。河中水灯齐放,星星点点顺流而下,将一汪流波点缀成人间星河。星河之中,宝船彩舟徐徐而行,舟行水影,恰似漂流在夜空中。歌女舞姬在船上起舞,人影婆娑之际,只留下袅袅莺歌,久久留在水波中。
走上断桥,男子驻足远眺,所见之处,无非是欢笑的人流和绚烂的灯火。凡间熙乐,尽在这元夕之夜。
可这似乎并非男子所求,他四顾良久,只换来无限惆怅。灯火煌煌,只如同隔世的喧嚣,与他并无任何纠缠。这是别人的欢乐,却是他的落寞。
徘徊许久,男子准备离去。正要迈步,只觉有微风拂来,一股暗香随之流过,沁人心脾。惊诧之际,转头一瞥,余光中有一抹青色身影飘然掠过。男子猛然惊觉,心念浮动,待到回过神来寻找时,那青色身影却一步一趋,消失于人海之中。男子翘首寻觅,那一抹青影却袅袅而去,好似田萍在水中沉浮,起落不定,又像木叶在林中翻飞,闪躲无踪。男子按捺不住一颗飘飞的心,急匆匆下了桥,追着青影而去。
下了断桥,在河岸边四处寻找,却只见层层叠叠放灯赏景的人。他们一手拉着同伴,一手指着河灯,满脸洋溢着幸福。这里游人如织,却没有心所向往的那个人。
走到长街上,目之所及,全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三两成对,手里拿着糕饼,甜甜蜜蜜地逛着街。这里也没有那一抹青色身影。
到了赏花灯的地方,多的是忙碌的匠人、蹦蹦跳跳的孩童和满脸欢喜的游人,又有舞船的、杂耍的、说唱的,热闹非凡,可还是不见脑海中的那个人。
男子心有难舍,一头扎进喧闹的人海里寻觅。从市镇东头找到西头,从河边找到街口,可是找遍了所有地方,仍旧一无所获,那一抹青色的身影似乎凭空消失了。男子怅然若失,眼前的花灯、欢笑的人群、绽放的火树都渐渐失去了颜色,热闹的市镇也变得索然无味,整个天地都变得昏暗无光。
难道这一抹倩影刚出现就要消失了么?难道刚燃起的希望就如同烟火一般转瞬即逝了么?男子心如灌铅,怀着一丝不甘,漫无目的地在市镇里游荡,期盼着那份渺茫而突然的相遇。
就在默默前行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一条幽静的小巷,别处都是人声鼎沸,这里却空无一人。男子心念一动,抬起脚步慢慢走进去。
小巷悠长而安静,曲曲折折通向郊外。顺着矮墙一步一步走过去,路上尽是攀附在墙砖上的青苔野花,在夜幕下显得尤其可爱。杂生的花叶上残留着点点清霜,在漫天的烟花里映出闪闪的光亮。
拐了几个来回,巷子尽头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小溪,小溪之上有一座木桥,而木桥上站着的,正是追寻已久的青色身影!就是她!男子的心一阵跳动,急匆匆地奔过去。寻觅了多少地方都不曾遇见,却终于在这灯火萧索的地方找到了她,这一路的苦心,总算有了结果。
走到木桥前,那一抹身影转过来,清秀的脸庞上浮出笑意。
女子伸出手去,朱唇轻启:“你来了。”
期盼后得来的问候,虽然简单,却胜过千言万语。
男子快步上前,拉着女子的手,道:“终于找到你了。”
四目相对,浓浓秋波无限意,盈盈比翼玲珑心。男子将女子拥入怀中,两人静静感受那份温存。天地间的情意,不在别处,全在这木桥之上了。
夜幕如黛,抹成万里碧海,其中闪闪点点,除却挥之即散的烟花,便是浩瀚的繁星了。
“你看空中那些璀璨的星辰,看起来散落在各处,实际上却始终簇拥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多好。”女子指着星空,若有所思道,“茫茫星海里,我是哪颗星辰?而你,又是哪一颗呢?”
男子抚摸着女子的脸颊,轻轻道:“浩瀚的夜空中,虽然有千万颗繁星,都不及你我情意相通。无论相隔多远,无论是否耀眼,你我都是彼此最恒久的星辰。”
远处繁华依旧,但那繁华属于另一个世界。彼处喧嚣的世界装点了此处清冷的木桥,也辉映着木桥之上的幽思和深情。世间纵有风情万种,却唯有此间最浓。
人间百态,可窥浩瀚宇宙;星辰千变,恰似浮幻红尘。
小镇旁是万仞之高的丹涯山,风云飘卷的山巅之上,正有两人注视着山下的热闹。一女子白衣轻衫,发髻上嵌着一根簪子,稳坐在山石之上;一男子身穿绣着鳞纹的氅衣,背着一卷画轴,袖手立在一旁。这是丹涯山上盘木洞中两位修行高深的仙人,女子是师姐,叫做韩陌英;男子是师弟,叫做屠离休。
韩陌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下,良久,问道:“师弟,你入门多久了?”山风掠过韩陌英的脸庞,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秀发。青丝飘洒之间,闪过她泉水一般的眼眸。
屠离休听见师姐发问,立刻应答:“三百年。”
“三百年了。”韩陌英轻轻叹口气,“你看山下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人间在庆祝上元佳节。三百年来,年年如此。”
屠离休点点头:“凡人注重人情世故,每年相聚,总会弄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繁华。”
“每到这个日子,我都喜欢坐在这里看看他们。千百年世事变迁,这些灯火有时候在河西亮起,有时候在河东亮起,有时候璀璨,有时候萧索,可无论如何,每年都会如约而至。”韩陌英用手拂过自己额前的散发,“师弟,你去过那个集镇么?”
“从来没有,只是在山上远远地观看灯火。师姐,你不是曾经去过么?”
“是的。在你未上山前,我曾经随着师兄一起去游玩过。”
“那里是什么样子?”
“热闹的街巷,熙攘的人群,那是凡人们相逢团圆的时刻,和山上的冷清安静完全不同。”韩陌英忽然露出哀伤的神色,“上元佳节每年如期而至,可三位师兄却很久没和我们重逢了。”
话说到这里,屠离休也一脸凄然。
屠离休上山之前,丹涯山盘木洞神霄大师收有四位弟子。
大弟子李骥入门最早,修为最高,但是千年前,在与邪魔的一场大战中力竭而死。其肉身焚灭,唯独留下一丝残魂,被神霄大师收在长明灯内。
二弟子澹台明灭未上山前曾有一位妻子,夫妻恩爱。但其妻不幸染上重病,卧床百天之后,呕血数升而亡。适逢神霄大师云游路过,感念澹台明灭丧妻之苦,便收其入门,传其大道。数百年后,澹台明灭奉师命除魔。邪魔败亡之时,吐血而死,其死状之惨烈,勾起了澹台明灭的惨痛回忆。澹台明灭旧痛复发,以致疯魔。幸得神霄大师及时赶到,收其魔心。但澹台明灭修行已乱,难以自控,神霄大师不得已废其仙术,将其置于丹涯山中一棵万年银杏树之内,以求导正其修为。
三弟子千明枞,在屠离休上山前便离开丹涯山独自修行,不知所踪。
四弟子便是韩陌英,也是神霄大师最喜爱的弟子。
尔后数百年,神霄大师再收屠离休,便是第五个弟子。屠离休上山后不久,神霄大师便去溪林山编修道藏,自此未归。屠离休便一直随韩陌英修行,其实也将其视作授业恩师。
数百年来,丹涯山就只有韩陌英与屠离休两人持守山门。
此刻,韩陌英说起三位师兄的事,屠离休也有些感伤。三位师兄里,唯有二师兄澹台明灭在古树内修行,屠离休偶尔前去探望,能见其面,而其余两位师兄,则从未见过。屠离休每每看到二师兄形神枯索,便心生哀怜,更对两位从未谋面的师兄生出许多感叹。
此刻,屠离休虽然也很心酸,但知道于事无补,便劝解韩陌英道:“师姐不必如此伤感,三位师兄洞悟非凡,虽然眼前有些苦难,日后定能觅得大道。”
“但愿如此吧。”韩陌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道,“休儿,数日前,我接到师尊的消息,让我到溪林山协助她编修道藏。我准备这几日就出发,我走后,丹涯山就靠你持守了。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安排,若有难处,可到溪林山找我。”
“休儿记下了,一定看守好门户,等师尊和你归来。”屠离休点点头,又问,“编修道藏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师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修行较浅,对此事知之甚少,今天正好给你讲一讲。”韩陌英娓娓说来,“仙家修行大道,传承已久。各仙家源远流长,各有千秋。一直以来,各门各宗对自家的道法都视若珍宝,从不轻易外传。数千年前,有一个实力强劲的邪魔向仙道挑战,各仙宗倾尽全力才将其击败。可是经此一役,天下仙宗十丧六七,无数仙家经典毁于一旦,许多道法也就此失传。”
屠离休闻言,脸上现出一丝丝惋惜来。
“后来,诸位宗师商议,将各仙宗的道法精要记录下来,存于一处。一来,避免重蹈散失经典的覆辙;二来,各仙宗也可以借机会彼此切磋,提升境界。溪林山三秋浦的抱一大仙修为深广,德高望重,于是各仙宗将自家道法精要编修成册,存于三秋浦。此后每九百年,众仙长齐聚溪林山,将道藏增删一次,去芜存菁。这便是编修道藏的来龙去脉了。”
屠离休问:“在我看来,编修道藏也不过就是誊抄书目而已,为何师尊去了这么久还没结束?”
“仙家道法精深广博,涉及有典籍、秘术、功法、术数、丹药、医论、科仪、符箓、卜问等等诸多功课,而各仙宗又有不同,想要全部编修成册,岂是那么容易?因此,每次编修都要耗费整整三百年的时光。”韩陌英说到这里,叹口气道,“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三百年之期将近了,却仍未编修完成。”
屠离休奇道:“众仙长修为深厚,难道还能遇到什么难解之处么?”
“此次编修道藏过程中,众仙长发现术数不能相合,仙法不能圆融,总是出现各种抵牾。抱一大仙和众仙长商议,认为是各家仙法在传承时出现谬误,因此要重新梳理各家典籍。这事耗时耗力,仅凭各仙长根本无力完成,因此都呼唤弟子前去相助。”
屠离休点点头,道:“师姐早去早回,宗门内凡事有我,不必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