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烟寺内,冬日里的冰雪正随日子过去,而逐渐消融。
依照常理而言,天气转暖万物焕发生机,也不是稀奇事件。
可在这间庙里,见到这一幕,却不知为何,总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偌大庙宇的西南方向,由青色石板铺设而成的宽阔廊道仿佛无边无际。
向四面八方蔓延开的廊道边上,一块半遮半掩着的门板内,稀奇般清晰地传出叹息声音。
房间内,少年酸软的双膝重新恢复了力量,以手掌撑着再次坐起。
既然有某些言语能让人瞬间惊慌失措,那么,可以与之相对的言语,想来也不在少数。
比如有时,只需言语解释一句,用最简单的“玩笑”二字,便可将大多前话尽数推翻。
庄巽义一手轻轻拍打着胸脯,挤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晚辈可不禁吓,师父还是不要那么风趣了。”
老僧看着少年皱在一起的鼻子和眼睛,呆愣一瞬,呵呵笑道:“看小施主的模样,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此时的庄巽义对于眼前之人,不知是迫于压力,还是因为其他。总之在少年心中,虽然对于这个人依旧设有几分防备,却也愿意聊上几句。
少年惨笑一声,点头道:“确实如师父所说,晚辈到此只是偶然,至于原因嘛,一两句也说不清楚。”
老僧闻言,并没有对庄巽义的遭遇产生什么太大兴趣,而是一手捻动佛珠,思索片刻后,热情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老衲与你说道说道,也算是发发牢骚。”
庄巽义点头以作回应。
只见老僧微微抬眼,透过窗子上的破洞向外望去。
“灵烟寺,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他喃喃一句:“小施主,其实老衲刚刚所说,也并不都是谎话。”
“老衲至今,已有两甲子时间没出过这房间了。”
庄巽义一愣,就听他接着说道:“遥想数百年前,灵烟寺奉旨建造,老衲受云梦国皇帝陛下邀请,来此担任主持。”
“在许久的一段岁月里,这块地界都是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可当老衲到了此处,准备宣扬佛法时,才发现,此处百姓真是颇具灵根,只缺了教化。”
“当时气盛,老衲来后,此地城池内大几十年的风调雨顺,自以为都是拜我这高僧所赐。”
老僧言至此处,不觉长叹一声,“直到那一场看似是天降的大灾过后,老衲才意识到,这一城百姓所受一切苦难,竟只是因我修持不到家。”
他苦笑一声,自嘲道:“一世修行,竟只向地狱道去。”
语毕,老僧站起身来,庄巽义视线紧紧跟随,最终忍不住问道:“那这灵烟寺中就只有师父你一个人?其他众僧呢?”
“死了。”
庄巽义默然,“那师父所说的'天灾',又是什么意思。”
“待会小施主可以自行去罗汉堂一探究竟。”
听到这句回答,庄巽义也不再追问此事,而是主动岔开话题,“那么师父也是传说中修道得长生的神仙?”
老僧似是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比喻,一手指向庄巽义怀中,呵呵笑道:“神仙算不上,就像小施主刚刚看的那本书中写的,老衲只是一介练气之士,天地窃贼罢了。”
庄巽义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处,那本书还在。
“看在小施主与我如此有缘分,那么老衲就送一份机缘造化与你。”僧人大笑几声,脸上褶皱被嘴角肌肉牵动,“那就说句俗话,祝小施主往后修行之路顺遂无阻。”
高瘦老僧抬起捻动佛珠的那只手,向门侧的柜子指去。
庄巽义疑惑地望去,老僧下巴轻点。
经过确认后,庄巽义径直走向前方。
少年站在柜门前,还未来得及将它打开,就察觉到那老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不觉心头一紧,暗道一声:“完蛋。”
忽然,庄巽义脑中的那股疼痛感再次席卷而来。
“小施主,千万千万,别步入老衲的后尘啊。”
苍音语毕。
一点心神瞬间飞跃千万里,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庄巽义最后只看到了满眼的花白,这颜色,比起门外积雪似乎都要更胜一筹。
此时,不论庄巽义如何努力,都是无用功。他就像是一个被人沉入深海的溺水者,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身肉体的掌控。
随着时间推移,庄巽义心神所处之地终于被撕扯出一点光亮,他就是一个渴生者,诚惶诚恐地抓住那光亮,尽全力将头颅向外伸出。
光亮之外,是先前被少年压制下模糊不清的画面。
不知为何,那画面就像是走马灯,一幕接着一幕轮番出现。
最终,它定格在了一面朱红色的大门上。
庄巽义的视角,是等人一般高。
所有的感受,就如同一只被他人所控制的提线木偶。只能看着,一切行动皆不由己。
‘庄巽义’面前,兽面门环微颤,大门被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府内下人,那人指引着他经过湿润的石板路,直通内院。
穿过一道月门,就是处静谧小院,假山流水好不雅致。
‘庄巽义’挥手支开下人,熟练地沿着回廊前进。十几息后,他才在一间书房外停下,轻轻叩响门扉。
紧接着的,是一声清朗嗓音从‘庄巽义’喉中响起。
“苏驭止,是我。”
不久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张长相极其普通的儒衫男子面庞出现在视野中。
门内男子见到‘庄巽义’后,皱了皱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庄巽义’反问道:“你难道不先请我进去坐坐?”
苏姓男子闻言,依旧没有让开通道,“是代丞相府的人来的?”
‘庄巽义’挤开苏驭止,自顾自在书房找了把椅子坐下,方才淡淡说道:“你很聪明,但还是差点。”
背对着他的苏驭止暗自扯动嘴角,僵硬转身道:“那就是王公公?你回去与他说,让皇上大可放心坐稳了他的龙椅。”
‘庄巽义’脑袋晃动,“我就不能是单纯的找你聊聊?”
苏驭止讥笑一声,“我这‘囚徒’一般的人物,还能叫你吴大人感兴趣?”
“再怎样,于名义上,您不还是受人尊崇的‘在京藩王’?”
苏驭止一甩袖子,坐回桌案后面,“要是吴大人只是要说这些,就快些说。我还要为陛下抄经祈福。”
“您的性子什么时候也这么软弱了?”‘庄巽义’翘起二郎腿,忽然话锋一转,严肃道:“说实话,在这朝内的官员贵族中,我最佩服的人,一直是你苏驭止。”
“不去说什么才能、心性,只谈私交,就是如此。你莫要以为我说的是什么玩笑,这是事实!”
苏驭止表情一滞,冷哼一声,便道:“呵呵,真以为我是痴儿?”
此时的‘庄巽义’大概是面不改色的道:“那我说个假设,若是我反叛了,带着铁骑将这大齐京城踏破。然后来到你面前,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跟在我后面当个亡国之奴,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你还真是敢想,就不怕这话传到陛下耳中。”
‘庄巽义’淡定异常,“你不会这么做,况且陛下也不会信。”
苏驭止嗤笑道:“且不说你能否成功。就算成功了,你也绝不会赶在我自杀之前,来到此处府邸。”
‘庄巽义’得到答案后立即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苏驭止也起身准备去关门,却听已经走到门外的男人将门关上前,冷淡说道:
“你要是再果断些,会是个好皇帝。放在如今,你的满腹经纶,只显得不合时宜。”
苏驭止闻言,也知道了他的真正来意,直接一个踉跄,瘫坐在椅子上。
一袭儒衫的中年男人,其广阔无比的心相天地里,颗颗黑白棋子依次落下。
看似是处处镇压,步步算计。实则却已是必败之局
许久之前,曾有人亲口对这位名义上礼贤让位于皇弟的落寞男子说过。
“为何大苏皇帝姓齐,而我大齐皇帝却姓苏?”
自问自答。
“这又何尝不是李代桃僵?”
当时苏驭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日月换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