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晦星沉,深邃的夜幕垂落“博罗维诗山岗”,笼罩在尖顶高耸的“星祈塔楼”上。
无数座建筑以“星祈塔楼”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铺延开去,它们的尖顶上都顶着一面“繁星”图案的铁饰,早已锈蚀得如同绿藻晕染,原本鲜艳的外漆也都剥落得不成样子,唯有“星祈塔楼”与下方那座宫殿簇新依旧,红彤彤的外墙上,“光明属性晶石”比百年以前镶嵌得更多,填充成恢宏的“耀阳”图案,皎洁的光晕四面照耀,完全取代了灯火!
今夜是“大礼赞”!宫殿之外到处都是跪伏在地的“神国子民”,数万条僵硬的影子重重叠叠,盖住了偌大一片“红石广场”!
这座宫殿重建于“淬火城邦”最中心的塔区,曾经还是紫荆皇朝“星祈大公”的世袭官邸,再久之前更是“乾元皇朝”的皇宫,原本就是举足轻重之地,如今则已成为三大总殿之一的“神恩厅”,是整个神国距离“梵天”最近的地方,自然也只有距离神明最为接近的人才能知晓这些旧史,对于无分彼此的普通“子民”来说,神国处处都是“光明”!
最后的仪程终于结束了,和之前无数次“大礼赞”一样圆满,温暖的神术光辉挥洒如雨,“梵天在上”的颂赞声里,一位位神国子民鱼贯上前,从硕果仅存的神像脚下垂首绕过,井然有序的分作十排队伍,分别走向十位斜披金纹黑绶的大神官,高举过头的双手有铁棍般的黑面包落入,然后机械地汇入人群,泾渭分明地错身而去,就像塔楼顶端从未出过偏差的钟表指针!
即便如此,数万子民的食物分发也要至少一个小时,一双温暖和蔼的目光便静静注视了一个小时,这目光来自宫殿正门端坐许久的那位老者,他的身上披着华丽耀眼的金黄绶带,头上戴着巍然不凡的黄金冠冕,没有威严摄人的“神明幻影”矗立背后,只见琼洁无瑕的权杖中神力如涌,化作一道又一道光明四下挥散,数百名银剑银甲的神恩骑士环侍在侧维持着秩序,每当望见老者,神色不自觉间便会泛起深深的敬仰!
神官与骑士们今日最后一项神职终于履行完毕,他们恭顺地向老者俯首跪拜,然后纷纷进了宫殿,返回各自的居所。
“红石广场”很快就不见一人,“神恩权杖”于是离了双手随意搁在身前,光辉也随之敛去大半,直到这时,镂金座椅侧面方才露出两个木轮,轮体与外置的把手都很光滑,却没有扳开脚踏,素净的袍服下摆空空荡荡,这位老者居然失去了双腿!
“大礼赞”上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宏声颂赞很难想象是出自这样的身体!老者的神态举止间依旧带有高位者的气质,此时却似一位毫无力量的凡夫俗子,被衰弱和苍老完全支配!
木轮吃力地缓缓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侍从或者护卫——现在是属于老者的私人时段,“神恩厅”的所有神职人员早就习以为常,只有耀阳的光芒依旧笼罩着轮椅,一路跟随到广场边缘紧紧锁闭的某间屋前,老者颤巍巍地开了锁,推开破旧却厚实的木门,身前的影子便继续拉长,投进狭小无窗的屋底,似乎还晃了一晃。
老者完全没有留意,他慢慢关了门,还插上了门闩,然后手握权杖轻轻一挥,光华闪过,便有一根黑面包落到手里,他推动轮椅来到房间一个角落,费力地掰下一小块来,缓缓递了过去。
借着“神恩权杖”的微光,只见角落里竟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深深嵌入墙壁的粗壮铁环牢牢箍在腰间,破烂的袍服下散发出不堪入闻的味道,女人却浑然不觉,呆滞的与一堆秽物站在一起,连黑面包塞到嘴中都不知下咽!
老者似乎早已习惯,对近在咫尺的污臭丝毫不以为意,权杖又是一挥,大片神光便沐浴在女人身上,秽物与污臭转瞬间就消解一空!
这是“大洁净术”,由这根权杖释放出来更加不凡!
女人依旧原地站着,茫然无神的双目如同干涸已极的枯井,视而未见!凹瘦到脱形的脸庞上皱皮深重,然而依稀间仍有沉静之意残留不褪!仿佛重雾锁闭的星空!
随着神光敛弱,黑暗扭曲着继续塞满这间屋子,似乎还在震抖!
老者的目光依旧祥蔼无比,和缓的语声充满了慈爱,他诵念的正是“大礼赞”上的祷告辞文!
然而“梵天”二字一经出口,那女人竟似触发了某种“开关”的魔造傀儡,枯枝般的双手狠狠抓向声音来处!
残缺不全的牙床深处涌出戾气大炽而又意义不明的凶吼!身体就像折断一般死死抵着铁箍,但却将将只能够到老者的袍服!
祷词一句连着一句,女人的暴动便丝毫未有歇止,那双血染般的眼球爆发出无边恨意,却对接近自己的任何动作仍旧视若无睹,而与此同时,那条黑面包正被老者缓缓递出,一点一点消磨在女人口中,和着涎水化作稀烂淌溅的黑稠糊浆,似乎只有这般行事,女人才能完成“进食”!
“秋儿姐!!!”
黑暗深处再也无法忍受!一道人影冲上前来,狠狠抽飞了面包!
老者的手也被猛然带开,就像毫无力量的普通人,却是完全没有慌乱,苍浊的双眼虚虚眯起,借着微光端详了几眼,便温声道:
“御儿,你来了。”
“别叫我御儿!!!”人影轻轻拥住女人,转头怒喝,露出雕塑般的年轻面孔!
“是我失言了……”老者歉然点了点头:“见过圣子殿下。”
诵念自然也已中止,女人的双臂软软垂在人影身上,重新回到木胎泥塑般的样子!
不待吩咐,人影耳边便腾起一道漆黑圆盘,落在女人头顶,很快阴声叫道:
“死心吧小子!这丫头灵魂受创太重,早就废了!”
“废了……废了!”人影重重念着这两个字,双目直欲喷火!
“神殿究竟对秋儿姐做了什么?!”
“至少秋儿还活着。”老者平静回答!
“活着?!这也叫活着?!”人影躯身剧震,怒吼:
“她可是你的亲侄女!你……你贵为‘神恩厅’执杖,权位超然,为什么不保护她?!”
“我尽力了……”老者黯然道:
“在她假作归附神国,出手削断我的双腿,击溃我的灵环之前,就连七曜吾神都已赦免她的罪过,吾神宽宏,她只需要像我这样服下吾神赐予的‘神恩印记’,表达恭敬臣服之意便好,吾神并未强求她改变信仰种下神龛,只可惜……”
老者手中权杖微抬,只见一枚“耀阳”符记凭空现出,漾荡着圣洁的光华,轮椅后的黑暗里,一道寒意陡然刺来,符记顷刻间碎裂一空,却引得那柄权杖光芒翻涌、神力激腾,争锋间,三尺余长的卓卓虚锋赫然显形,紧紧抵住老者的咽喉要害,早有一条血线凛冽洇漫!
老者于是松掉权杖,双手平静地搁在轮椅两侧,脸上丝毫没有敌意,只有深深的遗憾!
“吾神震怒,炽焰焚身!”
老者顿了顿,似乎不愿回忆从前情景:
“秋儿抵死对抗,不惜燃烧灵魂……”
两行老泪滚落,老者悲声道:
“我苦苦哀求神宥,总算留她一命……”
“嘿嘿!猫哭耗子!假仁假义!你这种人我老人家见得多了!”漆黑圆盘嗤笑:“乾鸣一!七曜伪神又没降罪于你,你还弄个轮椅装模作样干甚?你们神殿的‘大复原术’呢?”
“梵天在上!”老者当即一声宣颂,虔敬满面,方才低声回答:
“陈创但在,旧事宛然,希望她还能记起罢……”
“圣子殿下当年不也如此么……”老者摇头叹道:
“毕竟兄长去后,人间再无‘记忆水晶’……”
“你不配提议长大人!”人影小心放开女人,立于轮椅面前:
“议长大人是为人间傲然赴死!何等壮烈!为何你却成了神国巨头?!执掌一方总殿?!”
“大势尽归梵天,悖时逆势,智者不为。”
“你身为议长大人的胞弟,身为人族领袖之一,贪生畏死倒也罢了,为何还要背叛同族?!害得婆婆与众多人族强者死不瞑目?!”
“女王陛下冥顽不化,实是咎由自取。”
“乾鸣一!你无耻!我怎会有你这等‘师长’?!”人影双目骤然一片血红,无比疯狂的暴戾气息扑向老者,就像一头择人欲噬的凶残猛兽!
“虚空剑锋”闻声收回,连漆黑圆盘都腾空避了开去,只见一方巨石般的混沌之物蓦然现出,无数条刀锋般的黑白流痕如磨如齿,早已将老者团团围困!
“神恩权杖”激然欲起,流痕只是滚滚一辗,这柄威能近乎“神器”之物就光芒暴失,灰败的杖身上寸寸开裂,声如哀嚎!
“神……坛?”老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依然平静!
人影面上同样黑白揉缠,血红的双目透射出无边腥意,简直就像妖魔降世!
“妖精一脉尽数亡于耳语森林,整族覆灭!我一路走来,人间但凡对抗过神殿的族氏尽皆支离破碎!竟连‘唤灵乾家’都是如此!残留血裔或被充为‘服事’!又或成为‘眷者’玩物!根本世代为奴!乾鸣一!若非是你将暗部资辛合盘交出,他们又怎会被神殿连根拔起?!”
“是我做的,”神坛威压之下,老者连呼吸都愈加艰涩,目光却丝毫没有躲闪!
“‘眷者’、‘服事’、‘神龛’、‘雕像’……这些都是我的定计。”
“为什么?!!!”人影暴怒!
“曾经你说‘要为人间铸就新的规矩’!这就是你的‘规矩’?!”
“确实……”老者费力吐出两个字来,却被漆黑圆盘打断!
“狗屁的‘无双智者’!面具一摘就是虚伪自私之徒!百多年前就看你不顺眼了!小子!让我老人家吞了他!保证渣都不剩!”
老者抬起手,习惯性地伸向权杖,一握之下竟如瓷器般碎开,老者摇了摇头,颤巍巍地搭回扶手,重新说道:
“确实如此。”
人影深吸口气,屋中霎时寒意大起,整个人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暗部资辛无非都是人间丑陋罢了!”老者恍若不觉,继续道:
“斩不灭、除不净,我已见过太多!”
老者仿佛宣颂一般,抑扬顿挫:
“‘人性’正如杂草,‘本善’是最虚伪的宣言!”
“昔日蓬勃只因内有法典、外有魔天!”
“法典受损不过千年!”
“人间便处处糜烂!”
“秩序到底必须强力来压制!”
“‘律法之道’其实无错,却绝难实现,为何?”
“因为兄长没有压倒一切的实力!”
“也没有悠久寿命!”
“因为‘人间法典’只是死物!”
“无法超凡!”
“故而‘律法’徒有其表!”
“难以拔除人心污秽!”
“人间早晚沦为魔域!”
“不复存在!”
“与其那样,为何不接受梵天征服?”
“至少绝大多数人族性命犹存!”
“至少能免于妖魔血食的运命!”
“换言之,”
“依靠‘法典’、依靠‘契约’、依靠‘暗部’……”
“与依靠七曜吾神有何不同?”
“人间附庸神国,永绝入魔之苦,有何不可?”
腰腹早已挺得笔直,苍老的脸上容光焕发,一道“耀阳”符记缓缓浮现在额头,老者悯然叹道:
“圣子殿下……”
“神国之内,您的举动哪里瞒得过神殿?”
“何况还曾屠戮两位属神!”
“如今这些绥靖举措其实是我所提议!”
“吾神宽宏至极,无一不允!”
“您既回归人间,过往种种何不就此揭过?
“吾神有言:”
“您为‘至善’,本质超凡!”
“只需接受印记,承认人间归属就可!”
“便当与吾神平起平坐!”
“无需信仰!”
“魔天若来,也自有吾神应对!”
“圣子殿下!”
“您意下如何?”
人影盯着老者,目如刀剜!紧咬的牙关中冷冷蹦出几个字眼:
“宁崩神齿!不苟神奴!”
老者再度探出手掌,触摸到那半截权杖,却突然用力一拍轮椅,漠然道: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言尽于此!”
黑白流痕骤然缩紧,老者身上顿时浮出无数条血线!人影居高临下,阴声问道:
“你就不怕我活剐了你?!再让你神魂俱灭?!”
“梵天在上!悉听尊便!”老者昂然对视!
人影紧攥双拳,整个身躯都在激颤,紧接着狠狠轰出,却是劈向身后,粗壮的铁环应声两断!
女人依旧站着,呆滞的双眼根本映照不进这方世界!
“你要带走秋儿?”老者的语气满带讥讽,仿佛换了一张人皮!
“你能照顾她?让她进食?为她净身?”
人影不答,牙关“咯咯”作响,动作却停了下来!
“呵呵!”老者冷笑!
“小子你干嘛去?”漆黑圆盘早已飞至老者头顶,隔着黑白流痕,口涎滴淌!
人影再也不看老者,也未收回黑白,一脚踹破屋门,堂皇离去!
屋外依旧空空荡荡,只有圣光漫罩!
又有一条纤细身影紧紧跟随,怀抱一柄锈剑。
在身后人的眼里,人影此刻巨悲无泪!盛怒难宣!
万分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