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奕哈哈笑着答了一声不客气,接着便提着两桶滚烫的开水往外走,“你把那个、那个什么,拿出来刷一下,我再去给你打三桶凉水。”
虽然柏奕没有说清“那个”是什么,不过柏灵还是听明白了。
她一个人去了后院,把在家闲置了一个多月的浴盆拖了出来——平时柏世钧和柏奕洗澡都是直接去的街边澡堂,偶尔还找那里的师傅搓上一两把,非常方便。但柏灵在跟着去过一次之后,就被女汤换衣间里那股类似脏衣服发酵的气味彻底吓退。
更高级一点的浴堂不是没有,但考虑到柏灵洗澡的频次,为了省钱,一家人还是决定去买个浴盆回来给柏灵单独用,这一用就是四年多。
四年前柏灵还能在这个浴盆里勉强蹬水游两下,现在也只能老老实实坐在里面。
感觉再过一两年,这浴盆就得换了。
柏灵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浴盆的后面,用勾兑好的温水仔仔细细地把身体洗了一遍,最后才将剩下的热水全都倒进了浴盆,蜷膝坐了进去。
“你外套我给你洗了?”柏奕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好啊,谢谢!”
“换的衣服拿了没有?”
“拿了。”柏灵头顶着毛巾,惬意地闭着眼睛,她坐了一会儿,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扶着浴盆的边沿望向前院,“……你今天不用去太医院的吗?”
“我和爹这两天都告假了,在家做一点自己的事情。”柏奕在前院答道,“反正我每个月俸禄的大头是皇上亲赐的那石粮食,太医院的那点死工资拿不拿无所谓……”
柏灵挺了不由得笑了一声,又安心地把身体全都浸在了水下,只留半个脑袋在外面。
四下安静下来,只有前院柏奕打水和搓洗衣服的声音。
又到了柏灵独有的禅定时刻,随着水温渐渐下降,她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缓。
说起来也奇怪,此刻她最记挂的不是贵妃,不是世子,而是被下了大理寺狱的林婕妤。
闭上眼睛,前天晚上林氏向着建熙帝轻轻躬身,然后款步离去的身影还在眼前,始终挥之不去。
现在的这种拖延,很不妙。
其实看那天晚上建熙帝对林婕妤的态度就已经很不妙了。
事情一直拖下去,就让林婕妤一直在狱中——既堵了贵妃、宁嫔之口,又不会给林氏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等到时过境迁了,建熙帝再把人提出来小惩大戒一番,那时候谁再提当初的巫蛊之事,谁就是在翻皇家的旧账——这种事,建熙帝一定做得出来。
柏灵叹了一声,水面传来一阵气泡。
这个皇帝的每一面就像拼图一样在柏灵心中依次浮现,他在自己面前的威不可测,在屈氏面前的脉脉温情,对林婕妤的百般庇护,以及对文臣尤其是言官的冷酷残暴……共同组成了一个有些诡异的形象。
其实如今再细想,屈贵妃和林婕妤两人在后宫盛眷不落,恐怕会有一些更深的原因——她们俩就像建熙帝最极端的两面,屈氏隐忍,林氏放浪;屈氏温和,林氏狠辣。
忽然之间,柏灵觉得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亮。
——如果屈氏的美像草木,清丽无害,那林婕妤的美就像一条花纹艳丽的毒蛇,人人都看出她的危险和狠毒,她却独在建熙帝的手中化为绕指柔情。
天生的好皮囊加上从百花涯锤炼出来的媚骨……皇帝真的会在乎她有没有作恶吗?
不如说,皇帝就是喜欢看她作恶吧。
屈氏身上满是他欣赏的美德,而林氏则映照着他心中的恶兽。
他竭力将屈贵妃扶上后位,但后宫里又永远留有林婕妤的一席之地……这难道不是建熙帝身为帝王的矛盾和困局吗?
柏灵微微颦眉。
只是不知,那位明公在送林婕妤进宫的时候,有想到这一层吗?
如果有……那这位幕后人的手段,未免有些过于可怕了。
“还没有洗好吗?”柏奕的声音再一次从外面传来,“你小心着凉啊!”
柏灵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水已经微微有些冷了,她应了一声,从浴盆里站起擦干,重新换上女儿家的衣裙。只是先前的思绪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经打开,里面的东西就全部一股脑儿地冲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那让自己来说出林婕妤的身世,确实是再巧妙不过的借刀杀人了。一旦林婕妤坐实了是沈严的女儿,那她身上就流着反抗暴政的血,长着良将诤臣的骨头……也就再不能成为那只恶兽的完美映射。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联想让柏灵为之胆寒,却又好像让她心头的血液为之沸腾。
林婕妤真正的七寸,也许就在这里了……
“柏灵?”外头的柏奕又喊了起来。
“我好了我好了。”柏灵连忙答道,她又紧了紧身上的腰带,抱起自己的亵衣往外走——先打水泡一会儿吧,等下午睡醒了再洗。
等到院子里,柏灵才发现,那身跟着自己进了一趟慎刑司的外衣,此时已经被柏奕穿在了竹竿上晾了起来。
“煮了点面条在锅里,”柏奕提示道,“饿了的话,就自己去捞点儿吃。”
柏灵感叹着道了谢——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田螺姑娘,那差不多就是像柏奕这样了吧。
她接连不断地打了好几个呵欠,一个人拿着干毛巾坐去了井边,侧身擦着头发。
“也不知道皇上这几天是在忙什么,”柏灵看向柏奕,“平京城里最近有传什么消息吗?”
“不太清楚。”柏奕答道,他面向着屋门口的窗栏站着,“不过这几天外头都在说,北边又要打仗了。”
“打仗?”柏灵的困意顿时褪了好几分,“之前不是说仗已经快打完了吗?”
柏奕轻声答道,“据说是金人的八个部族统一了,立了新的宗主,所以可能会再起战事。”
柏灵沉吟了一会儿,刚想开口继续问下去,忽然注意到柏奕一直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
她有些好奇地起身往柏奕那边看了看,“你在做什么?”
“在练打结。”柏奕头也不抬地答道,“有些结好久不打,有点手生了。”
柏灵已经走到了柏奕的身旁。只见一根大约三尺长的灰线被柏奕绕过了窗栏的木板,他牵着线的两端,左右手飞快地上下交替,而右手中指翻转勾绕,迅速地缠起一个又一个的绳结。
“这种方结手上速度一快,很容易打成假结……我前几天在太医院的时候就打空了两个,感觉有点丢人。”
柏灵轻轻啊了一声,“被很多人看到了吗?”
“没人看到,”柏奕低头笑了笑,“主要还是柏大夫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对了,你上次和我推荐的那个羊肠材料,我前段时间找内务府要了几分样本。”
“怎么样?”
“效果还行,能用。”柏奕答道,“我之前也找过一些动物小肠,但可能是我处理材料的方式不太对……我约了后天进宫,去向内务府的老师傅们请教一下方法。”
柏灵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开始练伤口缝合了?”
柏奕伸出食指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嘴上,“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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