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柏灵依旧安静地躺在西柴房的病床上。
柏世钧在晚饭的时候喂了女儿几口粥——她现在确实还维持着每日的三餐,只是每一顿都吃得很少。
但考虑到柏灵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柏奕这时已经清醒了很多,正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看书,房间里一时只听得见他翻书的书页声。
磨磨蹭蹭到半夜,柏世钧终于舍得走了——但他也没有回家,只是先去东边学徒们常用的澡堂里冲了个澡,然后在柏奕柏灵的隔壁房间歇了下来。
相比于柏世钧的担心,柏奕的心态相对要好很多。
尽管他并不了解柏灵的小脑袋瓜里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但这种时刻,他也算是见识过了。
柏灵有三种样子。
一种是最平静,也是最常见的样子,她喜欢自己待在家里,会认真听别人讲话,是那种对人和和气气的邻家小妹;
一种是高光时刻,像是在应对王济悬的诘难,正面卸下宜宁郡主兵刃,或是其他什么危急的关头……那是带着尖锐锋芒,丝毫不退的战士;
还有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
整个人就像陷入冬眠了一样,在周围铸上无形的茧,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你说。
柏奕清楚地记得,就在先前宫里那位林婕妤暴毙的前后,柏灵也有过一段类似的时期,只是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毫无掩饰——在外人面前她依旧会表现出一贯的客套和冷静。
而在家里也会主动讲讲话,谈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
至于现在……
柏奕往柏灵那边看了一眼——柏灵果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
外面就在这时传来一些人声和响动,柏奕有些在意地竖起了耳朵,但那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完安静了下来。
柏奕轻轻叹了一声。
不知道柏灵这一次的恢复,要等多久呢。
……
次日午后,郑密如期而至。
他带来了皇后和太子的问候,还有好些时令水果。
不过从进门时起,柏奕就感觉今天的郑密脸色一直很是难看,说话时也一直愁眉苦脸,在最初的客套话都说尽之后,柏奕主动挑起了话题,询问郑密是怎么了。
郑密有些难过地看了看柏灵,又转回过头来,“哎,这话宫里有吩咐,不能和你们说,主要是说了也没用,还耽误你们康复。”
“什么事啊?”柏奕问道,“和柏灵有关吗?”
郑密看起来还是有点欲言又止。
“柏灵在睡觉,她听不见。”柏奕语速飞快,“我现在四舍五入也算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你说什么都不耽误。”
“但……”
“你这样吊人胃口才比较影响病人的心情。”柏奕皱起眉头,“真的。”
郑密叹了一声,“是关于申集川的事……”
“申将军……”柏奕怔了一下,“他怎么了?”
不远处,柏灵也竖起了耳朵。
“申将军的病,先前对外的说辞都是一些人上了年纪的小毛病,但现在已经传开了。”郑密低声道,“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怕爆炸声了。”
柏奕慢慢坐直了,“怎么回事?”
“还是昨天下午宫里传出的命令,把神机营拆成了两支队伍,其中一支并入飞虎营,直接受申集川本人统领——结果晚上申将军去神机营巡视,士兵放了几发火铳来欢迎……”
“太糟糕了,真的太糟糕了,”郑密叹了一声,“那么多人看着……今天街头巷尾就都在说这件事,虽然北镇抚司已经派人去堵了,但这件事肯定是要传出去了——我是说传到北境四州,还不知道会酿出多大的乱子。”
柏灵那边的床榻发出了一声“咯吱”,她显然并没有睡着。
郑密回转过头,见柏灵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他连忙趁热打铁,接着对柏奕道,“现在朝廷里已经吵成一锅粥了,有人说还是要尽快订立新的人选,也有人说申将军毕竟声名在外,即便不能上前线,也应当坐镇北境……”
“申将军现在在哪里呢?”柏奕问道。
“已经回到将军府了。”郑密叹了一声,我上午去了一趟,“我上午专门去了一趟,但没见着人……还是那些副官们陪同着,但他现在的情形如何,我不用看也能猜到,这么个要强的人啊……”
“传言什么的我倒觉得还好。”柏奕轻声道,他两手交叠在脑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还好?”郑密现实皱眉,而后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柏奕,“……小太医是有什么办法?”
“我就随便一说……我是觉得,我们自己也可以马上散播一些更匪夷所思的流言,然后再驳斥,再反转,只要让人感觉这些事情真真假假,都是金人为了诋毁申集川编造出来的就行。
“前段时间不是还有金人的奸细混在流民里面吗?很合理的。”柏奕轻声道,“然后这个时候朝廷再下令,抓几个要犯出来,坐实确实是有人在搞这些小动作——民众那时候应该会更相信申将军。
“毕竟他是被敌人强力抹黑的人,那就一定是能对敌人造成杀伤力的人嘛。”
“诶呦?”郑密怔了一下,几乎立刻体会到了这种手法的精妙。
“你越堵,人家就越觉得这事情是真的。”柏奕轻声道,“倒不如多放一点迷惑信息出去,把真的藏在假的里面,这样反而更隐蔽。”
“事不宜迟……我得好好想想,”郑密两指捻须,“那今天我就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
柏奕向着快步离开的郑密挥了挥手,目送他出了房门。
等人离去之后,柏灵那边终于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干嘛给他出这种馊主意……”
柏灵少见地主动坐了起来,她两脚踩在地面上——她躺得实在太久了,以至于突然下地的时候,脑中闪出一阵眩晕。
盛夏的午后,尽管躺在屋子里,柏灵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蒙蒙的细汗。
她有气无力地搓了搓手,然后用呼热的掌心按住了自己依旧红肿的眼睛。
“如果一串爆竹,几声火铳就能炸出申集川的底牌,那你先前放出的那些信息,不管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匪夷所思,多么不攻自破……那时候就会都变成‘真的事实’。”
柏奕没有反驳,只是也起身下床,去给柏灵倒了一杯水。
“不过这个风险……”柏灵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郑大人应该不用走出太医院,就能觉察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