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安静地听着。
“北境那块地方,在高皇帝一统中原之前,不是大周陈家的地界。”黄崇德低声道,“是赵国韦氏。”
黄崇德平缓地讲述着大周的开国史。
听到韦氏,柏灵反应了过来,“……是太后吗?”
“嗯。”黄崇德点了点头,“韦家在北境的靖州和抚州,一直都很有声望。在高皇帝攻破赵国之前,靖州城的韦氏为了保住臣民的性命,开城献降了……现在还活着的韦氏族人,大都是当年靖州韦氏的后人。
“高皇帝给了他们很优渥的待遇,他们也世代镇守边疆,一直都很低调……直到天启帝即位,太后先是被选为内宫女官,后来得沐皇恩,成了大周的皇后,韦氏的声名又旺了起来。
“你曾祖母家,是韦氏的姻亲,靖州谢氏……我在少年时随天启帝南下进宫之前,一直是在谢家做事的……
“所以我认得你曾祖母,她是谢家的四小姐,和太后从小就是一起长起来的……
“四小姐不像太后那么聪明,也不像太后那么细心,但她……心地很好。”黄崇德觉得微微有一些眼热,“她真是好人啊……如果不是得了她的照料,我大概很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黄崇德陷入了沉默,他一时无法再继续讲下去了。
柏灵看见他的眼眶无声地涌出了泪水,她拿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放在了黄崇德的枕边。
老人拿着棉帕子按了按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
“……太后认出您是当年谢家的家仆了吗?”柏灵问道。
黄崇德摇了摇头,“我那时候的身份太低了,即便是让四小姐来,可能也认不出我吧……但我离开靖州以后,还是会时常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
“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后来会以那种方式,和阿泠再有交集。”
黄崇德看向柏灵,“两头望城破之时,有官兵护卫着我,从南门逃走了。逃命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个有孕的女子,她的丈夫横抱着她,两个人跑得很慢……
“我动了恻隐之心,就命人拉着那对夫妻上了车……”
黄崇德的声音再次变得哽咽。
“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吧……他们上了车,我才发现,虽然他们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但质地都是丝绸,于是我问起他们的身份,才知道那男人是靖州的另一户大姓人家。
“我又问起他晓不晓得靖州谢氏的情形,他告诉我,他的祖母就是谢氏族人……”
“是‘阿泠’?”柏灵问道。
黄崇德点了点头。
即便是到了现在,回想起那时画面,黄崇德依旧红了眼眶。
他舒缓地吐息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问起四小姐的情形……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祖母,只是在家谱上看自己这一支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名字而已。
“因为,祖母在生下了他的父亲之后,就很快……离世了。”
柏灵沉眸。
总觉得黄公公似乎……刻意略去了许多他与谢泠有关的事情。
但望着老人的眼泪,柏灵觉得,也无需再多问什么。
黄崇德吸了一下鼻子,接着道,“那天夜里,你出生了。但是,后半夜金人的骑兵就追了过来……他们就是冲我来的,我身上带着皇命,里头写着犒赏物料的具体位置和运抵路线……他们要的是这个。
“等到我们认清了眼前的形势,四下已经是一片惨叫和哭喊交叠……你背上的伤,就是那天夜里留下的。”黄崇德看向柏灵。
柏灵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黄崇德喃喃地道,“我抱着你走了一天一夜,你的哭声越来越弱,我一刻也不敢停,闷着头一路往南走,经过一个山涧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在路边休息的大夫……”
“是……我爹吗?”
黄崇德笑了笑,“你觉得呢?”
柏灵忽然觉得眼眶也忽然热了起来。
——前头那些出生入死的画面固然惊心动魄,但直到这一刻,直到柏世钧进入画面的这一刻,她才忽然对整个故事有了实感。
“我不敢露面,我怕自己一身血污,反倒吓得他掉头就跑……”黄崇德轻声道,“所以我把你放在路边,学着婴儿的啼哭,把他引过来。
“柏太医一见你,就把你抱了起来。”
柏灵的眼泪忽然也落了下来。
这太柏世钧了。
凭他的性情,绝不会把一个独自啼哭的女婴留在山路上。
“你应该有一块银打的铭牌,”黄崇德低声道,“那是你父母专门给你打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我把上头的字都磨花了,留在了你的襁褓里……”
“为什么要磨花呢?”
“那毕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我想着有个念想也好。”黄崇德的声音弱了下去,“要是铭牌上带着名字,今后若是有人要收养你,铭牌大概也不会留着吧……”
柏灵含着泪笑起来,“可没有人会把银子丢掉的,就算不想让我知道身世,也可以把银子重新熔了,打个别的东西。”
黄崇德微微扬眉,“……当时太着急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柏灵撑着侧脸——柏世钧真的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
也没有给过她任何铭牌之类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长生锁、银项圈……他有把那个东西丢掉吗?
“所以四年前,太后出逃的那个晚上……”黄崇德闭着眼睛,脸上泛起了笑意,“宫人们给你更衣之后告诉我,你背上有一道斜长的伤口,而柏世钧在来京城之前,又是一个游医……
“我当时啊,心里就在砰砰直跳……”
黄崇德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想着,我得来亲自问问你的生辰,看日子对不对得上……可我一见你,一见你的脸,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
柏灵低头一笑,“那么像吗?”
“是啊。”黄崇德轻声道,“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他摇了摇头,然后侧过身呜咽了起来。
柏灵想起身去给老人家拍拍背——但旋即又想起,黄崇德的背上此刻大概也和自己一样是伤痕。
“人一辈子,得有始有终,”黄崇德抹开了眼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对皇上,对四小姐,都算有始有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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