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天子北巡。
大部分臣民对皇帝在一月里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毫不知情,而知情者则极力劝阻,希望陈翊琮能够在平京再多养上一两个月。
毕竟舟车劳顿,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着实是大周不可承受的变故。
然而陈翊琮对此毫不在意,四月到六月的北巡是去年秋天就定好的计划,不亲自去看一眼北境四州今年备战的情况,他不放心。
这三年间,火器营里,光是火铳的迭代前后就改了十几次,这一次一起运上前线的还有一批可以架在战马上的小型火炮、几百辆改良的架火战车和数以千计的迅雷火铳。
这还不够。
之前常胜和申集川就在抚州和靖州同设了火器营,然而造出来的枪炮质量始终比不上平京的出产。
于是这一次,陈翊琮亲自带着当初编撰《神器谱》的鸿胪寺主簿赵洁上路,而一道同往的还有火器营里的十几位老师傅。
此次北巡,皇帝几乎是将大周的小半个兵工厂一并带去了北境的后方。
皇帝的车队出平京的时候,许多人都好奇地跑来围观——在四年前他们之中,曾有人有幸见过带着守陵人回京靖难的世子.
然而今日,他们再没有能近距离观见天颜的眼福。
主干道上,道路被肃清得非常干净,陈翊琮不愿坐车,而是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侧。围观的人群多在一个街区之外垫脚驻足,其中有不少人是这几年才来平京的新住民。
升明帝不喜金甲,身上穿着的也是与守陵人相似的玄铁重装,可日光打在上面,依旧激起耀眼的金属光芒。
马背上,陈翊琮右手握着缰绳,腰间佩剑。他身型挺拔,两肩宽厚,其后旌旗翻卷,人们看不见皇帝的全脸,却能隐约望见他下沉的嘴角。
仅就这样远远的一瞥,便让众人像潮水一样俯身而跪。
如今见皇帝亲自北上,许多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些南迁路上亲眼得见的生离死别,人们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来。
没有人能把眼前人和从前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人们在远处山呼万岁,陈翊琮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目不斜视地驾马而去,将一整个平京城都抛在身后。
……
今日柏灵和其他女孩子们都没有出门,每个月其实也就月初和月中的时候能有两天休息。
艾芊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往下看。
“今天的人好像少了,”她回过头看向近旁的女孩子,“而且送珠花的龟爪子也没有来。”
“今天皇上北巡啊。”艾芊身后的女孩子道,她望了一眼艾芊手腕上的镯子,忍不住笑道,“还戴着御赐的银镯呢,这都不知道。”
“北巡?”另几个女孩子围了过来,“那送珠花的人今日还来吗?”
“来啊,但主干道被封了半日,所以估计下午才能到。”
柏灵蜷靠在卧榻上,听着不远处女孩子们的谈话。
陈翊琮又北上了啊。
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虽然这没什么好高兴的,即便他不在平京,这里也遍布着他的眼睛。
艾松青坐在一旁缝缝补补,手边放着自己和柏灵的旧衣服。
这段时间跟着舞坊的师傅终日练习,女孩子们几个关节处的衣服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
昨天晚上柏灵自己在逢,艾松青顺带着看了一眼,当即叫停了柏灵的缝补工作。
不管是脱线的袖口,还是膝盖和手肘上因磨损而开裂的开口,柏灵竟然统统缝上了平针——针脚倒是走得平。
不过昨天夜里太晚了,反正今日也是休息,所以艾松青索性将柏灵要补的衣服都收到了自己这边,等天亮再料理。
“缝袖窟窿的时候要用倒钩针啊,”艾松青把手里的衣袖伸到柏灵跟前,“你看,先向前运一针……然后呢,再后退一针……针迹不要太直,要略斜一些,就像这样……”
缝衣针在艾松青的手里显得非常听话。
柏灵认认真真地点头。
“倒钩针非常牢固,而且花样也好看。”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当着柏灵的面反复演示了几遍,“看懂了吗?”
“懂了,”柏灵伸手,“我试试。”
柏灵接回自己的衣服和针线,照着方才艾松青的手法操作起来。
望着柏灵略带生涩但是基本正确的手法,艾松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聪明,柏灵一学就会呢……以前都没人教过你这些吗?”
柏灵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手里的针线上,她凭借着方才的一点记忆和手感,琢磨着手里接下来每一针的走法。
“反正缝补的活儿一般也不用我做……”柏灵的声音很幔,“会平针就够用了。”
“那怎么行?”艾松青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以后嫁了人,要被婆婆、妯娌看不起的——”
柏灵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艾松青愣了愣。
四目相对,艾松青小声道,“……我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柏灵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
“不是,你说这些的时候,让我想起来一个从前的朋友……
“她本来也说要教我针线功夫的,但后来事情太多了,就没怎么学。”柏灵垂眸,“她针线活儿做得也好,刺绣、打络子……什么都会。”
“是呀,这些小时候就要学了。”艾松青接道,“不过咱们也不靠这个吃饭,只是没这个手艺,还是容易被旁人笑话。”
“……她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就嫁人了。”柏灵轻声道,她想了想宝鸳的性情,又不由得笑起来,“应该没人敢笑话她。”
不远处,艾芊忽然在窗边站了起来,“来了!送珠花的龟爪子来了~”
女孩子们一齐围上窗边——果然,在塔楼的底下,略有些潮湿的路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角的尽头。
那人身前背着一个大木箱子,木箱子上又有十几个小抽屉,每个抽屉里放着不同的首饰。
这些首饰大部分都做工粗糙,鲜少有什么精致的宝贝,和女孩子们过去用过的东西不能比,但在这里,一切聊胜于无。
如今已到四月,半数以上的姑娘已经被鸨娘以高出成本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定下了卖家。
鸨娘随便洒了一些碎银子,让她们每个月买一些便宜首饰——姑娘们心情好了,气色就好。
这样五月送出去的时候,主家就更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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