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了。
几人散去后,李一如从暗处走了出来。
“二哥。”他低声喊了一句,柏灵独自坐在桌前,突然回过神来。
“休息吧。”柏灵站起身,“差不多也该去洗漱了……”
“你不怕吗?”李一如问道。
“怕什么?”
李一如皱眉,一时觉得说不好。
值得怕的东西太多的,概括来讲,大概就是卷到这个漩涡里头去吧……
“有些事情逃是逃不掉的,”柏灵轻声道,“就好像战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迎着浪头冲过去才有生还可能。”
“二哥还懂这个?”
柏灵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晚,少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二哥。”李一如转向靠地面的一侧,在黑暗中看向了在打地铺的柏灵,“你睡了吗?”
柏灵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还没。”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如果两头望的地方官换了,金兵一定会攻过来呢?”
“不为什么。”柏灵抬起手臂,将小臂放在自己的前额上,“反正只要那个金杯谋士还在金人的营帐中,他就一定会攻过来。”
李一如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先前就想问了,二哥认得那个谋士吗?”
“……认得。”柏灵低声道,“以前在一起下过棋。”
“难怪。”李一如脸上露出笑脸,“你方才不和他们说详情,是不是不想牵扯太多你过去的事情?”
“算是吧。”柏灵挠了挠头,也从地面上坐起来,“你今天不问个清楚就不睡觉了是不是?”
“我想知道啊!”少年裹着被子,摸黑下地,坐到柏灵身边,“我以前还不知道二哥你是个会带兵的人啊,你和我讲讲行不行?”
“我不会。”柏灵重新躺平,“不过这个逻辑……很好想通。”
“你说!”
“我以前单纯以为两头望是一处交通枢纽,所以重要,但现在看来,不止于此。”柏灵低声道,“这里有建设完备的地下仓库,不仅可以屯粮食,还可以屯军备。两头望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有两点原因。
“一是这里的百姓少,一个县统共也就四五百户,两千多人吧。百姓的田地都在城外,而城内居住所占的土地少之又少,相比之下,这里的驻军可以发挥的余地就多多了。
“二是这里基础好。”柏灵轻声道,“百年前的韦昌明不就是一眼看中了两头望的险峻地势,所以将这里设为了他的兵营吗?即便现在这里慢慢多了一批住民,成为了涿州府下的县城,依旧改不了这里以屯军为主的重镇。”
“嗯。”李一如点头,“所以邵大人才觉得即便换了人,凭两头望的储备和现有兵力,也不会有问题。”
“我们把问题反过来想。”柏灵轻声道,“因为有了两头望这样能够吞吐运输的重镇,所以涿州和鄢州之间联系紧密,那么反过来讲,毁掉两头望,也就具有特殊的战略意义。”
“这个地方重要到值得被毁掉。”
柏灵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非常平静。
“金人今年内部不大太平,西面战事未息,内部又有两个不足叛乱待平,所以他们今年选择了用速战速决的方式,劫走我们的粮食——也是他们当下最需要的东西。而金贼今年破了鄢州之后不杀人,我觉得是想给来年谈判留出一个口子……就是先前曹知府带来的‘粮马互市’的消息。”
李一如颦眉,“但那又不是什么真的互市,什么马五百匹就能值几十万石粮食?”
“这未必是他们的底线,”柏灵轻声道,“先和你嚷嚷要在屋顶上开个窗户,你觉得不能答应,等来年他们说要在墙上开道门,说不定你就觉得还能接受了……一种谈判的手段吧。”
“啊……”李一如怔了一下。
“金人在西面的战事说不定比我们想象得更难缠,”柏灵低声道,“我想他们之所以突然玩起了讲和的招数,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当下已经支撑不起和大周北境的全面作战了。”
“这不是好事吗?”少年有些疑惑,“金兵如今既然孱弱……”
“怎么也说不上‘孱弱’啊,”柏灵低声纠正,“再怎么弱,不也一样配合着破了鄢州的城防吗?”
“但两头望不是鄢州,”少年轻声道,“只要我们自己不乱——”
李一如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柏灵望着黑暗中的天顶,“邵大人晚上说坐以待毙也没什么不好,我猜就是顾忌这个。但不可能的,虽然我不知道对面会怎么做……但我知道见安阁最擅长的就是把水搅浑,然后从中渔利。”
“粮马互市的交易,平京方面一定会拒绝。”柏灵低声道,“如果我是金贼,我就在离开之前狠狠咬北境一口,然后明年再卷土重来——这样恩威并用,才有可能在来日的谈判桌上,让天平彻底倒向自己一边。”
“可是……”
“你现在要我说,金贼究竟用什么办法能攻下两头望,我说不上来。”柏灵轻声道,“如今涿州有常胜,鄢州有申集川,两边都有作战经验丰富的将兵,但两头望这边,跑来调粮的知府正想着怎么把自己的下官给整倒,这么大个破绽,我不信那位金杯谋士会放过。”
黑暗中,李一如觉得有几分脊背发凉。
“这些话……我觉得二哥还是应当和汪副将他们好好说说的。”李一如小声说道,“即便是猜测……也是一道警钟啊。”
“汪副将那边不用我提。”柏灵低声道,“即便刚才他被气糊涂了一下没想通,今晚也肯定会想通的。”
“那邵大人那边……”
“事情还是让汪副将明天自己去和邵县令说吧。”柏灵低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邵宽一步都不能退,他要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白瞎这些年一直在两头望和金兵斡旋了。”
……
果然,次日一早,冷静下来的汪蒙再次去了趟邵宽的宅邸。
即便邵宽再怎么自觉光明磊落,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束手就擒,所有的恩怨对错,至少都要等到金贼正式退兵之后再说。
才走到半路,汪蒙忽然发现自己追上了一行身着涿州府官服的人马。
他们正拖着空车,也向着县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