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
跟在几个家眷身后的仆从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两个粗壮的嬷嬷不待主家发话,便上前一步将嘉令架在了中间,先前那个被嘉令斥退的少年人“哎哎”了两声,似是要拦,下一秒不知被谁给拉了回去。
嘉令苦着脸差点哭出来,这叫什么事啊,怎么什么都能叫她碰见?
“别别别,你们误会了啊!”
她大声替自己申辩。
“当时情况危急,自然是保命要紧,生死之前无大事啊!”
她使劲去扒拉那两个婆子的手,不料纹丝不动,竟像是铁箍一般!
“主子们休要听那厮狡辩!”
刚刚大声告发的那丫鬟又跳了出来,指着嘉令,语气愤愤,
“她她她……她先前还欲对老夫人行不轨之事,定是想要败坏主家的名节!”
那几个年轻人这才发现自家奶奶衣冠不整,里边体态最丰腴的那个性子最急,闻言便红着眼睛冲到了嘉令跟前,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竟作势要打下来:
“好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粗妇,招惹人也不提前打听打听,竟敢把主意打到于家头上来,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还道是我们于家怕了你!”
完了。
嘉令眼见着那巴掌带着十足的力道向她而来,耳边几乎能听见被带起的呼呼风声,心里是又急又气。
急的是这于家当街仗势欺人目无王法,气的是自己好心救人却被当成驴肝肺,竟落得这样一个令人齿冷的下场。
两个婆子的手还在牢牢扣着,力道之大,掐得嘉令生疼,她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去看曾经那个骄傲的自己被人当众掌掴的模样。
“表少爷——”
“表兄——”
一男一女,截然不同的两道声线急急响起。
嘉令闭眼等了许久,也没感觉到落到脸上的疼意,不由疑惑地睁开眼睛。
那欲要掌掴她的胖子高高举在空中的手被人死死扣住,是先前被她喝退的那个年轻人。
跑得发髻凌乱的那个稳重丫鬟此刻正跪在于府众人身前,她先前忙随着大夫将病患送到医馆救治,本是应着老夫人的要求前来请嘉令过去,不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竟发生如此闹剧。
此刻虽然气息不稳,但仍旧口齿清楚、条理清晰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尽:
“……当时老夫人无故晕倒……若不是有这位姑娘出手相救……并无不妥之举……也未曾损害老夫人名节……”
围观的人群极静,夏禾的声音清清楚楚,不一会儿,周围百姓也开始窃窃私语。
“可不是,若不是那姑娘,只怕没命……”
“还要这样对救命恩人……狗咬吕洞宾……”
百姓的窃窃私语像是针扎,刺得两个嬷嬷面皮紫胀,拉着嘉令的手也不知道该松还是不松。
“放开!都放开!”
原本扣住那胖子手的少年不知又从何处钻了出来,恶声恶气地将那两个嬷嬷箍住嘉令的手扯开:
“先前没让你们动手的时候自作主张动作倒挺快,现下知道误会了人家姑娘还不赶快撒开!”
他又瘪着嘴嘟囔了一句:
“也不知是谁养的恶仆。”
听完夏禾所说,那个胖胖的于家表兄袁仲达讪讪放下手,一转眼就躲进了人群里。
两个丫鬟在那少年的示意下将嘉令扶起来,他轻咳一声,朝那胖子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转向嘉令时俨然一副斯文模样,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先前是我家人不知全貌,误会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
嘉令有些无法将他同先前那个哭天抢地的公子哥联系起来,但也不妨碍她此时对于家人全无好感,理了理身上在挟持中被弄乱的衣服,拧眉道:“于公子不必多礼,老夫人现下情况危急,公子还是早些去身旁看顾吧。”
说完竟挤开围观的人群,像是要走的模样。
嘉令实在没有办法不生气,于家老太太遣丫鬟来找她,自然是情况已经稳定,对嘉令救她一事心知肚明,不成想于家人却不分青红皂白,当街就要对她逞凶,即便没有得逞,那巴掌也实实在在地掴在了她心上。
嘉令自认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眼下这般退让已经是基于形势,忍了又忍的结果,想要让她再给于家好脸,实在是难如登天。
因此,在于如歆再一次拦住她时,她忍不住拉下了脸:“于公子可是还有什么事要指教的,若是没有,还请不要拦路,快快放我归家。”
她这话说得不客气,言下之意就是让于如歆不要再做拦路恶犬,少年人脸皮薄,被她这明里暗里的奚落刺得面皮发红,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此时不知为何竟有些难过,想到自己的奶奶,咬着牙又躬身给嘉令行了个大礼:
“先前之事是我于家管教下人不利,之后定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抬头看着嘉令,猫儿似的眼睛泛红,目光真挚而又恳切:“先前我见姑娘那般,想必是有真本事在身的,如今老夫人情况危急,还求您能够再去瞧一瞧。”
嘉令看清他模样,不由微微一愣,围观众人听见于如歆说到求字时却是一片喧哗。
嘉令不是本地土著,不知这庆来镇虽小,于家却是底蕴深厚,于家祖父乃是三朝元老,便是于父,也曾是前太子太傅,若非前太子不幸落马去世,这于家的荣光,只怕还能再续五十年。
前世在医院,嘉令曾接收过不少这样的目光,都说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多的祷告,此刻,眼前的少年与前世那些在手术室外苦苦祈祷的家属重合,她终究还是软下了心肠,暗道自己不该跟一个小孩计较:
“也罢,既是于公子开口,我便再去看一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回春堂,到门口时,早有被知会过的伙计恭候多时。
于如歆上前报了名字,伙计便带着众人往里走,嘉令第一次来大奉的正规医疗机构,忍不住四处打量。
这医馆看着门面不大,进来却别有洞天,最外边的是诊室,进来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出一个个房间,里面都放着竹床、橱柜等物。
嘉令第一次见这类似古代住院部的东西,有些新奇,不由多问了几句,那伙计笑着道:
“这都是郭老想出来的主意,他老人家声名远扬,常有病人自远处来求医,若是回家路途遥远难免不便,郭老担心病患来回奔波病情加重,便令我们隔出许多房间来,每间摆上生活用具,租费每日十文钱,病情好转便可归家,也好让他们免了奔波之苦。”
嘉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每日十文钱,价格不算贵,但也不能说便宜,能有效避免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借着求医之名占用房间,先前的担架,再到如今的住院部,一个人竟能有如此多的巧思,她对这位郭老是越来越好奇。
众人跟着伙计在医馆里东拐西拐,路过一间病房时,却突然听到一声哭喊,不多时,房里奔出来一个妇人,哭得涕泗横流:
“大夫!大夫!您快去看看我家那口子!他不好了!”
嘉令跟伙计都是一惊,立马奔进房间,于如歆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也赶忙跟了进去。
房里只摆了一张轻便的竹床,因着时常使用的缘故泛出灰暗的枯黄色,竹床上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汉子,嗓子里不断发出发出“嗬嗬”的奇怪声响,面上却是一副诡异的苦笑模样,整张脸只有眼珠子能动,颈部肌肉紧绷后仰,整个身体僵直得像一把反折的弓,全身肌肉强烈的痉挛带得身下竹床不断颤抖,合着身旁妇人幽幽咽咽的哭声,令人生惧。
旁边的伙计见状立马惊叫一声,赶忙出去找大夫,嘉令在床旁蹲下身观察片刻,很快明了,这人得的,是破伤风。
不多时伙计带进来一位老者,年纪看起来比之前去接俞老夫人那个还大,但是精神矍铄,长须飘飘,一进来看见病人那浑身震颤的模样,立马取出针具开始扎针,手法又稳又准,很快那个男人身上就像刺猬一般扎满了银针,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震颤竟慢慢停止了。
老者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冲着跟在身后的伙计开口,“现下这个方子,你且先记着,要快些煎来给他服下……僵蚕6克……全蝎10克……”
嘉令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这老者用的是玉真散合五虎追风散,她又看了一眼床上已经慢慢平静下去的男人,这是常用治疗破伤风的方子,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老者说完药方,又嘱咐了拔针时间,便转身出门,那男人的妻子追在后边,声音哀切:
“郭大夫,我家这口子……还能好么?”
原来这就是那位郭老大夫,嘉令看了眼前面脚步不停的老者。
只可惜好不了了,她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破伤风一旦感染,在古代这样缺乏医疗条件的背景下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病人会因为全身肌肉骨骼的持续性强直和痉挛,肌肉僵硬到无法再进行自主呼吸,他会在神志清楚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憋死,就算侥幸没死,各种各样的并发症迟早也会要了他的命。
郭大夫前行的步子顿了顿,似是怜悯,但他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
“让家里人把孩子都带过来见一见吧,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别舍不得。”
身后响起一阵哭声。
剩下的路上,几人都很沉默,半晌,于如歆才开口。
“姑娘早就料到了?”
先前嘉令观察那病患时,于如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近乎悲悯的神色,之后郭大夫说出那番话,他和伙计都明显怔了怔,只有嘉令,一如往常,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嘉令不知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哪怕是在医疗水平较高的现代,破伤风也有着极高的致死率,现代的发病之所以减少,不是因为有了能直接对抗破伤风的特效药物,而是因为抗原、抗毒素和免疫球蛋白的普及,但在什么都没有的古代,哪怕一个小小的口子,都有可能会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她空有满腹现代医学知识,却无法阻止这类事情的发生。
同时,她也感到困惑,先前郭大夫给病人扎的穴位、乃至服下的方药,都与前世别无二致,但她从前不曾在历史书上听说过大奉这个朝代,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变故?
嘉令想着事情,于如歆也很识趣地没再打岔,这次没有意外插曲,很快便到了于老太太所在的病房前。
于家人丁兴旺,家里人接到消息的基本都赶了过来,病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嘉令几人费力挤进去,便见郭老大夫已经在给俞老太太诊脉,老人面色还有些苍白,看见嘉令便是眼睛一亮,待郭老大夫诊完便招手喊她过去。
嘉令依言到她身边,被于老太太一把握住双手,只得在床边坐下,郭老大夫在一旁询问病情,经过同意后又查了查于老太太的伤处,转而开始询问嘉令她急救时的方法手法之类的,嘉令一一如实说来。
不大的声音在整间病室悠悠回荡,直到把事情都说清楚,陈家一个留着美髯的中年男人方才向嘉令施了个礼,向郭老大夫询问:
“先前陈大夫说我母亲的肋骨断了,郭老您看?”
“不错。”郭老大夫环顾了一眼面色各异的几人,又慢悠悠开口,“而且是被压断的。”
房间里的各色话音一顿,众人面面相觑,没料到郭大夫竟会丢下这样一个重磅炸弹,就连于父都哑口无言。
似是将屋内众人的各色表情都欣赏够了,下一秒,郭老大夫话锋一转:
“骨断事小,先前老太太晕倒才是事大。”
屋内又是一静,众人不明所以,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于家的话事人。
于父顶着巨大的压力再次开口:“郭老的意思是?”
“若非有这位姑娘施救,恐怕……”郭老大夫捻着胡子摇起了头。
人群中传出质疑声,“可若是救人,为何又会把骨头给压断呢?”
这句话是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在大家的认知中,救人便只能是救人,把骨头给压断来救人,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郭老大夫颔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嘉令。
“不错,此等救人方法老夫也未曾见过,但不能说没人见过就认为这种方式不可行,君不见当年炎帝尝百草,有多少种药草是之前从没有人用过的?况且,与丧命比起来,骨断这种小事也是可以接受的,不是么?”
见众人没有反驳,他又道:
“况且老太太年事已高,骨头本就质脆,便是打个喷嚏都会骨折,如今不过是骨裂,与捡回一条命相较,孰大孰小?”
在床上一直躺着的于老太太也终于找到机会接话:
“我刚刚醒时,便是这位姑娘在旁安慰,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但看人的眼力见总是有几分的,这姑娘若是心怀不轨,又何须在那时凑过来?”
她瞪了一眼先前欲要对嘉令动手的袁仲达,气得拍床,“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