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包厢彻底空旷下来,贺初秋昏昏欲睡,躺在沙发上补眠。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一阵开门声,脚步声逐渐靠近,是寒曜年和顾明哲回来了。

    “睡着了?”微微上扬的声音,是顾明哲在说话。

    贺初秋正准备睁眼,身上突然一沉,柔软的织物伴随着熟悉的木香落下。

    寒曜年给他盖了件外套?

    贺初秋放轻呼吸,身体有些紧绷。

    他们似乎没发现他醒了,顾明哲问寒曜年:“怎么办?你要送他回家吗?你知道他住哪儿吗?不然楼上开个房间?”

    贺初秋正要拒绝,寒曜年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不用。”

    紧接着贺初秋身体一轻,脑袋靠进了一个柔韧的胸膛里,他们挨得那么近,他甚至能听到寒曜年沉稳的心跳声。

    贺初秋脸颊一阵发烫,无奈刚才错失了醒来的最佳时机,此刻睁眼反而更加尴尬。

    贺初秋只得放轻呼吸,尽可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醉汉。

    顾明哲:“那你要带他回家?”

    寒曜年抬脚往外走:“我送他回家。”

    顾明哲:“?你知道他家地址?”

    寒曜年没有回答。

    身后传来顾明哲的嘲笑声:“寒曜年,你就装吧,还说对人家没兴趣。”

    贺初秋脑袋埋在寒曜年颈窝,思绪一片混乱。

    寒曜年怎么知道他的住址?而且顾明哲为什么会误会他们的关系?

    但是很快,贺初秋就无暇思考这些。

    与寒曜年极为靠近的距离,让他无暇再顾及那些抽象的、遥远的问题,他的一切都被禁锢在当下。

    紊乱的心跳,熟悉的气味,紧紧挨着的身体……

    让他神情恍惚,一如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天。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格外炎热,贺初秋的兼职告一段落,暑假作业也早已写完,每天无所事事,闲赋在家。

    一同闲下来的还有在家养伤的寒曜年。

    出租屋的老式空调耗电极高,为了省空调,他们白天会一起去老板娘的小卖部帮忙。

    那是一栋二环内的老旧居民房,上世纪的步梯房有一种规整的秩序美。

    阳光穿过花窗,在墙上投下一片几何图案的光影。

    年轻的男孩儿穿着T恤短裤坐在空调下,午后客人稀少,茂盛的槐树遮天蔽日,窗外是阵阵蝉鸣。

    不知不觉,贺初秋靠在寒曜年身上睡着了。

    皮肤在夏季高温中变得黏腻,贺初秋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热和潮湿。

    他张开嘴巴用力呼吸,身体却仿佛变成了一条离水的鱼,吸不进一丁点儿空气。

    突然间,一只微凉的手盖在他额头。

    “醒醒,”有人拍打他的脸,“贺初秋,你中暑了。”

    贺初秋疲倦地睁开双眼,电风扇恰好转到他这边,吹得寒曜年的T恤贴在身上,露出宽阔的肩膀轮廓,胸腹隐约可见肌肉痕迹。

    透明门帘外,阳光穿过树荫在地面烙下刺眼光斑。

    贺初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点亮,又晃了神。

    时间变得不再重要,仿佛这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青春,可以由他肆意挥霍,随意浪费。

    直到有冰块被塞进他衣领,贴着他胸膛寸寸滑落。贺初秋感到一股难以忍耐的灼烧,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寒曜年,你干什么?”他漂亮的脸上浮现恼怒。

    “醒了?”男生逆光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捏着另一个作案工具。

    夏天气温高,冰块化成水后,沿着他手指湿哒哒的往下流。

    “我又没睡觉。”贺初秋掏出衣领里的冰块,冷冷道,“寒曜年,你是不是有病?”

    “要去医院吗?”

    “不去。”贺初秋烦躁地甩开他的手,夏天皮肤湿黏黏的,一挨着就让人心情止不住地烦躁。

    “你发烧了。”

    “没有,只是太热了唔……”贺初秋话还没说完,嘴里突然一凉,寒曜年不知从哪儿拿出只温度计塞进他嘴里。

    贺初秋有点儿恶心,直皱眉:“我不要测口腔温度,好脏。”

    “刚拆的。”

    “那也不要。”

    贺初秋嘟哝了一声,但也没把温度计吐出去。

    37.6℃,低烧。

    寒曜年表情严峻地看着这串数字,然后问贺初秋借用手机。

    贺初秋把手机扔给他,纳闷:“干什么?”

    不怪他觉得寒曜年是穷小子,这人连个手机都买不起。

    “百度,”寒曜年啪啪打字,“查查低烧该怎么办。”

    看他一眼严肃,贺初秋莫名有些想笑:“说你乡下来的,但有时候你又在一些地方显得格外讲究。我们这种人家哪有这么矜贵?低烧而已,睡一觉自己就好了。”

    寒曜年皱眉:“百度说发烧会把人烧傻。”

    贺初秋:“那是针对小孩儿。”

    更何况,8岁时贺初秋自己在家烧到39.8℃,也自己熬了过来。

    其实早上还没这么严重,贺光琴要去单位上班,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周正生务必带他去医院看病。

    结果那人只顾着打牌,让贺初秋在家烧了一整天。

    等贺光琴下班回家才发现,贺初秋烧得满脸通红,体温竟然飙到了39.8℃。

    贺光琴气疯了,她直接掀了周正生牌桌,抱着贺初秋跑去了医院。

    当时贺初秋甚至出现了幻觉,医生都在说,要是再晚点儿送来,估计就会出现永久性损伤。

    偏偏贺初秋命硬,硬生生熬了过来。

    从医院回来后,贺初秋把周正生的宝贝诗集全扔了。

    他被吊起来打。

    才八岁的小孩儿,一边挨打却一边发笑,用一种不符合年纪、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说:“周正生,你信不信,以后我会杀了你。”

    八岁时他那么严重都熬了过来,低烧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儿科。

    “区区低烧,也只有你这种在逃公主才大惊小怪。”贺初秋张开五指把刘海儿撸到脑后,露出潮湿红润的额头,眼尾带着潮红,显得左眼尾那粒痣尤为可怜,楚楚。

    寒曜年目光落在他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然后贺初秋开始给自己揪眉心,这是他从外婆那里学来的泻火妙招。

    男生皮肤薄,下手又重,不一会儿,雪白的肌肤上出现一条艳丽的红线。

    仿佛雪地中开出的灼灼红梅,明艳得令人不敢再看。

    寒曜年避开目光,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马路上空气蒸腾,让这一切都恍如梦境。

    有什么从心脏里涌出,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生了根,发了芽。

    “滴——”

    一道喇叭声把时间拉到当下。

    “抱歉,”前方司机踩下急刹车,回头解释,“有电动车闯红灯。”

    贺初秋脑袋因为惯性往前,又很快被一只手扶住额头。

    轿车平稳往前,贺初秋脑袋微微往一侧偏移,靠在了寒曜年肩膀上。

    窗外灯光闪烁,一盏盏暖黄的钠灯亮在夜空,仿佛一轮永不沉落的太阳。

    车内,贺初秋闭上眼,鼻尖莫名有些发酸。

    青春期的懵懂是一种浪漫,成年后再度咀嚼,却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一路无言,直到轿车停在小区门口。

    贺初秋睁开眼睛,他和寒曜年静静坐在后座,却谁都没有提下车。

    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催促的鸣笛,贺初秋这才如梦初醒,说了声谢谢,开门下车。

    寒曜年也跟着他下来了。

    二人站在小区门口,相顾无言。

    凉凉的夜风吹过,寒曜年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房子买在这里的?”

    贺初秋点头,说:“前年买的,现在和我妈住在这儿。”

    寒曜年:“好久没见阿姨了,今天太晚就不上门拜访了,替我向阿姨问好。”

    贺初秋:“行。”

    然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贺初秋:“没事我先上去了。”

    寒曜年:“好,车我叫了代驾给你开回来。”

    贺初秋:“谢谢。”

    说完,寒曜年转身离开。

    贺初秋静静站在原地,就在对方上车前一秒,他突然追上去按住了车门。

    寒曜年跟着抬起头,暖黄的灯光落进他眼底,仿佛有星星在闪烁。

    贺初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这次谢谢你们的帮忙。”

    寒曜年:“希望没有让你觉得为难。”

    “但以后不必了,”贺初秋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脱口而出,“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不过是随手之举,但我不想再欠你们人情。”

    周围彻底安静了下来。

    保安在值班亭里打着盹,路边静悄悄的,连一辆车也没有。

    寒曜年的脸隐匿在阴影中,表情莫测。

    贺初秋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下一秒,他被男人扣住手腕。

    静谧的深夜,寒曜年在灯下抬眸,目光灼灼:“贺初秋,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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