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议会和尼德兰使节达成意向,到使节返回确认,再到协议执行,还有漫长的时间。
尼德兰的局势慢慢发酵,直到星星之火势成燎原,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然而,灾荒还是按照它既定的步伐,自顾自地、沛然莫御地到来了。
林恩裹紧毛皮大氅,默默地走在小溪边。风雪连天,白茫茫的雪片遮盖了整个视野,只能模糊地辨出溪岸的轮廓——
透过风雪,从脚下,到溪边,再到远处的湖面,整个天地,一片白雪皑皑。
林恩叹了口气,仔细倾听一会儿周遭的风声,这才继续向前。走着走着,脚下忽然“咔嚓”一声,清脆的碎冰声响爆起。
他想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一脚踏碎冰层,踏进小溪。冰冷溪水灌入靴筒,他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这是六月啊。
这可是六月啊!!!
虽然小格雷特提醒过,今年气候异常,即便六月也会异常寒冷,更可能出现霜冻和风雪……可是,没有亲眼看到,真是让他不敢相信。
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靴筒。法师伎俩熟练地飞出,把靴筒里的溪水一扫而净。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为自己套上一个【耐寒耐热】——
哪怕已经是七级法师,漫长的冒险生涯,仍然教会了他不要浪费任何一个法术,即便是一级法术也一样。因为,没准什么时候,你就需要靠这个一级法术救命。
而且,【耐寒耐热】的存在,会让他失去对环境变化的敏锐感觉,减慢反应速度。在荒野中,在不安全的地方,这几乎是致命的。
“老板,还是我来探路吧。”毛皮大氅的领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嗅了嗅,一跃而下,身形膨胀、拉伸,从巴掌大的小猫,瞬间变作一只豹子。
不是家里日常变化的黑豹,也不是那只白领巾、白脚爪黑猫的放大版,而是一只灰白色毛皮,带着黑色斑点的雪豹。蓬松的大尾巴左右一扫,立刻扫开一片松软的积雪。
“这么大的雪,当然要让伟大的特洛卡先生走在前面了——”
雪豹四爪朝天,打了一个滚,又打了一个滚,站起来奋力抖了抖身体。碎雪从他身上向四面八方炸开,林恩如果不是经验丰富,及时往后撤了两步,早就被他扑了一身雪花。
“你可算了吧,你能走的路,我照样能一脚陷下去的!”
林恩没好气地吐槽。特洛卡先生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大脚爪踏在雪地上,半点也不打滑,尾巴“啪啪”地抽打着雪地:
“老板你说什么那!我那是一时不小心!不小心!老板你看,我的尾巴抽过,还没裂的冰层,你就肯定能走的!”
林恩叹了口气,默默地随着他走进风雪中。走出几里地,一个山崖下的溪水拐弯处,几头野牛挤成一个小群,把母牛和牛犊保护在群里。
公牛低着头,用力刨着积雪,想要啃一口雪下的青草。雪地已经被它刨了一个大坑,却没有多少青草露头。
身后更年轻一点的公牛,一根根肋骨已经瘦得分明,鬃毛乱糟糟的,看不见半点光泽。
林恩微微闭眼,再微微睁开。哪怕不动用魔法,七级死灵法师的本能感应,也让他明确地感应到:
这些野牛,离死亡,已经不远了。
“唉……”
他轻轻一叹。他自己并不怕挨饿,出发来新大陆之前,格雷特近乎偏执地,给他塞了一只能装1000磅物品的空间袋,里面有600磅装的都是吃的:
新鲜宰杀的牛肉,按照野蛮人的方式极度风干,做成的很难咬动的牛肉条;
牛奶在高速热风中吹干,变成干燥的粉末,装在玻璃瓶里堆起小山样的一堆;
油脂加上盐、酱、醋、胡椒、辣椒等各种调料,努力熬制,冻成砖头一样的方块,再切成小块仔细包好;
雪白的糖块,含一颗在嘴里就可以快速补充体力,格雷特还怕不够,塞了几大袋那什么葡萄糖粉;
瞬间冷冻干燥的蔬菜包,一斤一包,足足塞了五十包。就这还不够,用于治疗【海上瘟疫】的抗坏血酸钠,两大瓶……
就这些物资储备,林恩哪怕掉到某个绝境里彻底断粮,靠着它们都能抗过半年。
再说,他又不是手断了,脚断了,失去施法能力了,也和特洛卡先生、黄金骷髅失散了。打猎也好,采集也好,和当地土著购买、交换也好,7级施法者,想找口吃的方便得很。
到现在为止,这些储备粮,他还一口都没动呢!
但是,他扛得过,这些土著扛得过吗?
就林恩游历所见,议会在新大陆占据的区域,也不过是海岸线向内,一两百里的区域。再往里,顺着河流和湖泊上溯,能影响到的土著居民,也就三五百里。
其他地区,广袤的大地上,这些土著,这些生灵……
寒冷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大地上。身为死灵法师,他的灵性弥漫、升腾,几乎是在欢呼。越是死亡气息丰沛的地方,死灵法师进步越快。
可是,可是……
这样的苦难,这样的悲哀,真正让人目不忍视啊!
林恩觉得,自己的心肠越来越软了。尤其是和格雷特在一起,在他的法师塔里待了那么久,每天都看着他忙忙碌碌,研究怎样治病救人。
久而久之,仿佛“人”的死亡,就是一件悲哀到不可忍受的事情。
林恩拉紧大氅,辨认一下方向,继续埋头往南方走。走着走着,前方风雪当中,传来一阵隐约的兽吼。不等林恩反应过来,特洛卡先生轻轻一跳,整个人挡到了他的面前:
“老板小心!前面有——”
有狼。
有成群结队的狼,熊,豹子,在捕猎一个规模不算小的野牛群。林恩翘首遥望,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随手丢出一个侦测法术:
兽群当中,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法术灵光。
不仅仅是魔兽,这是——
自然灵!
是自然灵,带着这个区域里的食肉魔兽,亲自下场捕猎了!
“走!”他招出一匹魅影驹,翻身骑上。五指弹动,给自己和魅影驹身上,挂足了所有能想到的加速和防护法术:
“特洛卡先生!上来!我们立刻走!往南方去,往温暖的地方去!”
虽然南方也不见得太平。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而且,更往南一点的地方,和光辉教廷的占领地域接壤,时不时发生小规模的冲突。但是,他这个死灵法师,也许能做些什么……
“往南方去!往温暖的地方去!”
大荒原上,拉纳长老脸色铁青。像布罗克长老一样,他们也接到了魔法议会的提前告知,区别在于,他们所在的地区,比起【白鹰】布罗克的部落更加接近东方——
也就是说,和议会的交往更疏远,相互之间更不了解,也更不相信议会的消息。
在白鹰部落,和周边的几十个部落听从建议,全力屯粮的时候,他们宝贵的财富,还是消耗在了烈酒、珠宝、金杯银盘,甚至轻薄而耀眼的丝绸上。
而这也就造成,当白毛风横扫一切,厚重的坚冰迟迟不化,他的部族,以及周边很多部族,都已经开始断粮了。
来参与阿库拉的几十个部族,各派代表,来他这里商议的结果是——
“南下!我们南下!照着以前的法子,去温暖的地方,去抢,去杀!让那些懦弱的南方人,交出粮食,交出牲畜,交出美酒!到他们厚重的、坚实的房子里去过冬!”
战兽嘶鸣。
野蛮人撕开厚重的大氅,裸露着胸口,迎着北风长啸。
健壮的妇女按倒公羊,用石刀割开喉咙,让鲜血汩汩注满石碗。点燃干苔藓和牛粪,用清水煮熟羊肉,让部族的战士饱餐一顿,可以走更远的路。
小孩子在大屋里跑来跑去,等待捡拾吃剩的骨头……
一群战士一群战士,一个部族一个部族。集结,南下,呼啸着,挥舞着长矛和巨斧,去为自己的部族寻求一线生机。至于能否抢到足够多的粮食?
会不会遭遇极强烈的抵抗?
甚至,南方会不会遭灾,有没有足够的粮食给他们抢?
绝大多数野蛮人并不知道,甚至,下决定拉纳长老自己也不知道。长老团,战士们,只是根据自己经验知道:
“再怎么遭灾,南方,总是比我们这里日子好过!南下!南下!抢到就有活路!”
至于抢不到——抢不到,死掉足够多的人以后,剩下的粮食,自然也够剩下的人吃了。
漫漫大荒原,野蛮人卷起一股铁流,汹涌南下。而在南方,尼德兰以东,阿斯坎伯爵【白狼】威廉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团冰雹,狠狠握紧:
“……嘿!”
今年春天本就来得迟,夏天也冷,粮食的收成非常之差。好容易挣扎着长出来了一点,又这样被冰雹劈头盖脸地砸!
冰渣子从他指缝间迸出,四下飞溅。这位年迈的15级天骑士,两条雪白的浓眉紧紧纠结,望着面前大片大片倒伏的麦地,忧心忡忡:
“我们都冷成这样子了,北方,北方……那些野蛮人……”
每次一有大灾,他们划着小船,成群结队地就过来!上岸就抢,抢粮食、抢牲畜、抢女人、抢孩子,但凡能搬得动的一切,什么都抢!
他们阿斯坎家族,受封边境伯爵,防御的重点就是野蛮人。他已经快一百岁了,每年小灾小打,大灾大打,他看了整整九十年!
“传令下去。”阿斯坎伯爵脸色沉重,比冰雹的渣子还要阴寒,比倒伏的麦地还要青绿:
“重新检查一遍海岸线瞭望哨,灯塔、烽火,全都要准备充足。确保野蛮人从任何方向来,都能得到消息;”
“抢收粮食,对于已经倒伏在地、没有希望的小麦和玉米,尽快抢收回来做饲料;”
“坚壁清野,让民众尽量撤进城堡;”
“加大骑兵的巡查力度,随时发现,随时清剿……”
他一条一条命令,自然有人一条一条记录,迅速传达下去。只听见马蹄如雨,飞奔而去,一会儿工夫,跟随的副官就捧着走掉了一半。
阿斯坎伯爵沉沉吐了口气,半转过身刚要上马,只见他的侄孙,【大熊】阿尔伯特的孙子奥托笔直站在身后,欲言又止。阿斯坎伯爵脚步一顿:
“怎么?有难处?”
“没有,阁下!不,有个问题,阁下!”
“什么事?”
“上半年应该拨付给我们的圣水,到现在还有三成没有拨付到位!”
奥托双脚一并,立正站好,有点紧张地回答。他只是个五级骑士,面对家族的顶梁柱,15级天骑士,实在是压力山大。
而且,作为家族旁支的旁支,他想要自立的唯一期望,就是立下军功,然后在边境上得到一块封地,向外开拓出去。想要做到这一点,能得到家主青眼,显然是最方便的一条路。
这黑发少年脸孔涨红,上唇淡淡的绒毛,仿佛都跟着红了一片。阿斯坎伯爵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看?”
“我觉得,要多派使者,去教廷催促催促,特别是领地上的各个教堂。或许,还应该组织民众多多祈祷?他们不是说,虔诚的信仰,才能得到光辉之主更多的赐福么?”
老骑士缓缓摇头。他挺直脊背,远远望向南方,仿佛凝望着那座光辉照耀、永远不会陷入黑暗的圣洁之城。半晌,摆了摆手:
“你下去吧。”
奥托微微鞠了一躬,快步后退。老骑士出神地凝望着远处的山峦,好一会儿,一顿足,在下方敬畏的目光中缓缓飞起。
15级的天骑士,之所以用“天”命名,就是因为到达这一级别,普遍都拥有了飞行能力。无形无相的气焰环绕周身,他俯瞰周围银闪闪的一片冰雹,俯瞰着远处闪亮的河流,声音洪亮:
“我们边境人,骨头里支撑着钢铁,血脉里涌动着烈焰。所有的艰难,所有的危险,都由我们自己来扛!正是秉持着这个,我们才能在边境立足,一代一代,年复一年!”
“白狼!白狼!白狼!”
下方,随行的战士们举起武器,喊声雷动。
无论各地的领袖、领主或者其他任何人做任何决断,灾难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时候,受伤最严重的,始终是最贫苦的百姓。
这一点,连宅在医院里做研究的格雷特都感觉到了:
四月份的时候,到橡树林医院来生孩子的贫苦产妇,脸色、营养条件、血红蛋白值,勉强都还能看;
五月份的时候,这些最底层产妇,就大部分面黄肌瘦,风吹吹都能倒。而且,来医院献血,或者卖血的输血者,血红蛋白值的合格率,也从七成下降到了不足五成;
到了六月份,贫苦产妇的营养水平,已经下降到了一个极低的水准。产后72小时,正常分泌乳汁的比例,也从之前的八成,暴跌至触目惊心的五成不到!
格雷特不得不把住院时间从三天延长到了七天,尽量给她们增加點营养。至於爲此付出的代价,是病房床位增加一倍、再加床加到走廊上,这就……
顾不得了。总不见得让产妇出医院门就饿死,婴儿跟着饿死在产妇怀里吧。
除了贫苦产妇,连医院里干活的护士们,情况也渐渐不好起来。这天格雷特做完一场手術,从产科楼走向后面训练场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吵架。
有人怒斥,有人哀求,有人旁观,有人纷纷议论。妇人的声音尖利高亢,音调比男子要高了很多。格雷特缓步走了过去,没多远,就听到人群里叫骂不绝:
“小偷,贼!贱货!娼妇!不要脸的东西!”
“你才不要脸!你个泼妇——”
骂声、吵嚷声、议论声,乃至动手抓头发扇巴掌的声音,混成一团。格雷特微微皱眉,走到人群附近,提高了声音:
“怎么回事?”
不知道医院里需要安静吗?
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没有脱口斥责。身为法师,身为医院院长,他对这些护士、洗衣妇具有近乎无限的权力,随便一句话,让谁滚谁就得滚。
越是如此,越要谨慎节制——
所以他只是询问了一句,就把目光投向匆匆赶来,挤进人群的小珍妮。
小珍妮已经十三四岁,当了好几年护士领班,也逐渐培养出了自己的威严。这种场面,她应该能处理吧?
很明显,小珍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站在人群中央,只是一扫,所有的护士都低头后退,让出吵架的两个人来。
小珍妮扫了一下双方,目光在其中一人的衣襟和身边地面一落,立刻开口:
“玛莉亚,你又偷面包了?”
“我没有!”洗衣妇下意识地压了一下上衣前襟。更多面包屑簌簌而落,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横过右臂捂在腹部,想要拦住那些面包屑:
“我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午餐!我只是,我只是想带回去给孩子吃……面包的价钱越来越贵了,孩子们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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