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德城闹起来了。”
“是的,终于闹起来了。”
一间染整作坊的后墙拐角处,染坊师傅阿瓦尔·布里松半掩在阴影里,和常跑他们作坊的送货小哥弗兰克交头接耳。两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浩浩荡荡的愤怒人流,一眨不眨。
“终于闹起来了,你也可以脱身了。——辛苦你,在这里一待五年。”
“是啊……五年了……”
阿瓦尔轻轻叹息。他本名当然不叫阿瓦尔·布里松,也不是什么染坊师傅出身。事实上,他是一名魔法师,变化系,炼金分支。
平民出身,由通识学校考入魔法学院,魔法学院毕业以后,因为资质关系,没能进入尼维斯的任何一座法师塔。30多岁,卡在3级,死也进阶不了。
这样年龄,这样等级的魔法师,想要到外地的低阶法师塔里混日子,或者接受小贵族的聘请,做个家族供奉什么的,日子可以过得舒舒服服;
想要应聘于某些作坊,做个技术指导,虽然地位稍微低一点,钱却能赚得更多;
想要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地去冒险,进阶概率更高,但是老胳膊老腿了,实在摸爬滚打不动……
为了上进,为了资源,他接受议会的任务,隐姓埋名,来到弗兰德城。以一位开过作坊,却被逼得破产、被迫逃难的专业人员身份,悄悄扎下根来。
一晃,就是五年。
“记得收拾好东西,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全部毁掉。”来接头的送货小哥也是议会人员,这时候压低声音,说话又轻又快:
“今晚10点,在蔷薇街15号,【香水玫瑰】门口,有人接应。暗号是‘一支玫瑰,半朵镶金,半朵镶银’,记住了!”
说完闪身上了骡背,空挥一鞭,掉头就走。今天他还忙得很呢!这么大的弗兰德城,要通知到的人,要观察的地点,可不是一个两个!
他,惑控系魔法师,惑控系里专修群体心理的那一脉,今天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阿瓦尔在墙角站了好一会儿,目送那个小哥消失在人群里,轻叹一声,回到作坊。还没走进自己房间,吱呀一声,对面房门被人推开,老板娘高亢的声音直灌了进来:
“阿瓦尔,回来啦?今晚吃什么?炖小牛肉,还是鱼?我买了一条好大的鲈鱼!”
“鲈鱼吧。老板娘做鱼的手艺,一向高明。”阿瓦尔冲他勉强笑笑,往自己房间里走。背后脚步声踢踢踏踏,老板娘快步赶上前来,压低声音:
“你怎么了?不高兴?不会想去闹事吧?——我可跟你说,别跟着那帮人一起去闹事,我们小家小户的,闹不起!这是教廷的老爷们没有下狠手,等黑骑推过来了,这些人都得死!”
阿瓦尔深深吸了口气,沉沉点头,快步进房。走得太急,衣角挂在门框木刺上,“刺啦”破了个大口子。老板娘立刻在后面“哎呀”一声:
“怎么这么不小心?——黛西!黛西!别在那儿傻玩了,替布里松先生补补衣服!”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应声奔了出来。一手针垫,一手挽了个小小的筐子,里面各种破布。冲到阿瓦尔面前,差点刹不住脚,撞在他身上:
“先生,我来为您补衣服……”
“你回去吧。我有事忙,回头忙完了叫你。”
阿瓦尔头也不回地挥手。收拾了一会儿东西,蓦然回头,小姑娘还是怯怯地站在那里。阿瓦尔叹了口气,脱下外套,往她手里一丢:
“拿走吧拿走吧,慢慢补,我不急着穿……”
他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装满了小小的手提箱,牢牢锁紧。还在收拾背包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惊呼,由远而近,如同山呼海啸:
“黑骑!黑骑!”
“快逃啊,黑骑出来了——”
“老爹!老爹……”
惊呼声,奔跑声,以及压在后方、奔雷一般隆隆而来的马蹄声,响成一片。阿瓦尔心脏一拎,想也不想就关上房门,推开后窗。
他却不跳窗而逃,返身回来,甩出一个【活化绳】,拉着自己上了房梁。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这里!”
“这里也有人!”
“轰!”
作坊大门被踢开的声音。
铿铿锵锵,铁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惊叫声,询问声,哀求声……
惨叫声。
阿瓦尔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悄悄给自己拍了个隐形术。很快房门被人踹开,来人四下打量一圈,开柜子、掀床底,然后,盯住了不停摇晃的后窗:
“从那里走了!”
“追!”
阿瓦尔在房梁上蜷成一团。好久好久,直到整个染坊彻底寂静下来,直到那些马蹄声和拔刀声全部远去,他才翻下房梁,小心走出。
入目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倒着,趴着,半个身子浸在染缸里,一条腿跨在门里,一条腿跨在门外……
染工汤姆,翻布工罗伊,漂布工帕克,今年才八岁,刚刚进染坊当学徒的乔治……
之前还在高声大气,问他晚饭要吃什么的老板娘,身下鲜血已经半干。她大张着两条臂膀,趴在房间门口,仿佛在极力保护着什么一般。
阿瓦尔小心地翻过她的身体,入目,是黛西蜷成一团的小小身体。小女孩双臂收拢,紧紧抱着他那件撕了口子的衣服,衣角上,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好大一片。
阿瓦尔默默站在染坊当中,良久不语。直到天色黑透,他弯下腰合上了老板娘的眼睛,又抱起小黛西,让小女孩侧着身子,躺在她臂弯当中。
最后,展开那件已经补好的血衣,轻轻盖在两人身上。
“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他低声道。然后,折回自己房间,打开手提箱挑出几样东西,塞进背包,背起来快步走出。
“不聚集起来是不行了!”黯淡的烛光下,阿瓦尔·染坊师傅·前三级魔法师·布里松,面对劫后余生的梳毛工、印染工、纺织工和作坊主们,满脸怒火,振臂高呼:
“我们染坊,从上到下没一个闹事的,还是被他们杀了个精光!从老板娘,到小伙计,六七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
“我们只有集合在一起,才能打得过他们!我们人多!是的,他们强,他们是骑士,他们一个人能杀一百个!但是我们人多!我们所有人聚集起来,总督和裁判所的人再多,也杀不光我们!”
“纺织工人,渔民,农民,所有人,聚集起来!打倒教廷!拆毁教堂!”
“打倒教廷!拆毁教堂!”苍老的,愤怒的声音在下方人群中响起:
“那个教堂里,有三十几面挂毯是我敬献的,我要去毁了它们!”
“毁了他们!”
“拆毁教堂!”
愤怒的烈火在人群中燃烧。从弗兰德领烧到尼德兰城,再从尼德兰城,烧到代尔夫特领,多特雷梅德领……
人民走出村庄,走出作坊,走上街头。一浪一浪,前赴后继,冲向平时他们信奉的、朝拜的,所有教堂和修道院。
“圣骑士团被堵住了过不来!裁判所的黑骑,还,还没看到!”
“大人,前面敌人太多了!弟兄们已经疲了,马刀都砍折两把了!”
“神术不够了!”
“信仰之力供不上了!那些暴民,那些暴民——他们不但不祈祷,还在诅咒光辉之主,举起武器与吾主为敌!”
“兰德神父,你是个好人。走开,我们不杀你——”
“轰!”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以市民和乡村贫民为主导的起义,席卷尼德兰各省。足足上百万人参与了起义,捣毁(包括疑似炸毁)教堂5000余所。
大批圣像、圣骨和其他圣物,以及教堂内的绘画、雕像等等,被他们尽数捣毁。教廷在尼德兰的势力,以及教堂里积蓄的信仰力量,损失惨重。
新任尼德兰总督,王太后的情夫路易·富瓦,仓皇逃回王都。失去了神术支持,单打独斗的圣骑士团和裁判所黑骑取得了一定战果,仍然被愤怒的浪潮推了回去。
一时间,整个尼德兰,城城杀声,处处烽烟。
而尼德兰贵族们的求援信,再一次递到了评审会的案头。
“要援助?要人要东西?要来强力的大法师?”
塑能系的艾丽兹·乌斯曼委员扫了一眼求援信,不置可否,转手递去旁边的预言系。惑控系委员伸过头来,一目十行地往下扫,顺口问道:
“他们自己出兵了没有?”
“……没有正式出兵。当然,派了一些人暗中参与,用了我们给的炸药——不然也毁不掉这么多教堂。”
“那现在就要我们出人?”变化系委员心情很不好地哼了一声。
这波起义当中,议会的探子损失不少。其中一位变化系法师,更是为了掩护贫民逃跑,冲进裁判所的黑骑当中,舍身自爆——
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三级法师,却让收到报告的他,心情一直恶劣到了现在。
“他们出兵,我们出人。他们不出动主力,指望我们出人,出大批物资,是想让我们替他们打仗吗?”
“道理是对的。”照例,由防护系魔法师主持会议。他先肯定了变化系的观点,然后,提出一个补充意见:
“但是已经打成这样了,我们总也要表示一下。这样,适当出一批物资,表示我们还是支持他们的,再派几个低阶法师去做观察员。”
“这个可以有。”
“确实可以。”
“话说,我对教堂毁掉以后,特别是民众大范围抵抗教廷以后,神术的使用情况非常好奇——”
委员们纷纷点头。防护系委员环视一圈:
“谁还有补充意见?”
“我有。”咒法系,医疗分支的评审委员,淡定举起了手:
“我们不是还有个项目在合作么?格雷特·诺德马克法师那里,在治疗奥斯坦德伯爵的儿子?问问他的进度,如果有成果,也算表示一点诚意——”
“伯爵之子也好,他们送来的其他孩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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