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格雷特这一声呼唤，语速缓慢，迟迟疑疑。在旁边站着的人听来，还透着明显的艰涩，像是从喉咙口到舌头，全都用砂纸打磨了一遍。
……没办法。格雷特本来就不是擅长演技的人，这一声“母亲”，已经调动了他从前世到今生，所有的表演才能。
而且说真的，面对一个看上去二十三四岁，单论容貌，比他自己还年轻一些的女性精灵，要他喊母亲，他也真的挺为难的……
好在现场没人怀疑。不管是麦琳瑟拉长老，还是尤迪安，抑或艾希·月歌，都轻轻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小格雷特无论如何，都还愿意认这一门亲人，认他在血缘上的母亲。
至于生涩什么的，那是自然的。一个还没记事就离开母亲的孩子，你不能指望他成年以后第一次和母亲见面，上来就亲亲热热……
真要亲亲热热，大家还要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别有用心呢。现在的反应，很正常，甚至，已经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
精灵们相互交换着眼神，轻轻地，几不可察地点着头。
伯纳德和赛瑞拉也没有觉得格雷特的反应有什么奇怪，两双眼睛，直直地盯在格雷特脸上。伯纳德还顺手捞起了人形的阿帕，让他坐在自己肩上，凝神屏气，盯着格雷特的一举一动：
格雷特唤出这一声“母亲”之后，渐渐进入了角色。微微前倾，双手把伊露妮的左掌合在手心里，让体温一点一点浸染过去。
一边渥暖她的手掌，一边轻轻按压，感受着掌心当中，菲薄到有些萎缩的肌肉。她在古树中央躺了多久了？一年，两年，十年？
长期卧床的患者，几乎都会出现肌肉萎缩的症状，有些还会伴随褥疮、坠积性肺炎、泌尿系统感染等其他并发症。
当然，古树的封印自有妙用，自然之力对于人体，也有很好的保护和支持作用。
之前跟随法希姆长老，治疗精灵秘境的重伤患的时候，那些长久封印的精灵，几乎没有任何人出现褥疮和肺炎等，但是……肌肉萎缩，还是避免不了的……
就像那些在空间站工作的宇航员，无重力环境下驻留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返回之后，都会有肌肉萎缩，骨质疏松，骨密度降低的情况，需要慢慢地恢复。
“您别急，不要急着起来。”格雷特双手合着伊露妮女士的手掌，轻轻加了一点力道，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声音柔和：
“您在古树里封印了太久，刚刚出来，肌肉没有任何力量。躺一会儿，等适应了外面的环境，再慢慢坐起来，靠在什么东西上面……别担心，我在这里……我一直在……”
伊露妮·艾玛吉尔眼睫轻轻地眨动着，好半天，才再一次张开。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格雷特，紧紧盯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须臾，泪水就湿润了整个眼眶：
“格雷特……”
她嘴唇轻轻颤抖，抬起手掌，尝试抚摸孩子的脸颊。格雷特赶快俯低身体，捧起她的手腕和手臂，任凭她的手指落在自己脸上。
冰凉而纤细的手指，蝶翼般描摹过脸颊的曲线，一触即离，仿佛指尖之下，是什么精致而脆弱的易碎品：
“小格雷特……我的小格雷特……”
哪怕内心深处，只是把这个女子当成原身的母亲，在这种饱含深情的呼唤之下，格雷特还是很难不动容。
他静静地支撑着伊露妮的手臂，任凭她抚摸自己脸颊，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许久，伊露妮收回手臂，用手肘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
格雷特连忙靠近一步，手臂横过她的肩背，支撑着她坐起来。不远处，麦琳瑟拉长老上前半步，轻轻一指。地上柔软的野草“刷刷”长了起来，自相交织，变成一只柔软的靠垫：
格雷特慢慢将伊露妮放在靠垫上，帮她调整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抬头向长老笑了一笑，接过一枚藤蔓举起来的果子，凑到伊露妮唇边：
“您先吃点东西。您刚从古树里出来，身体很虚弱，要有东西吃下去才能恢复。至于古树，您不用担心，有我在，可以替您先安抚一下。”
伊露妮反射性地张开嘴唇，咬了一口水果。果汁汩汩流入口腔，她仿佛毫无感觉，目光仍然停留在格雷特脸上。像是一眨眼，心爱的孩子就要消失了似的。
只有在听到“古树”这个词的时候，一翻手，用力抓住格雷特手臂。细瘦的手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深深陷入格雷特前臂：
“不用……不用你……”
只说了这么几个字，脸颊上又涌起两朵红晕，呼吸急促，整个人仿佛要再一次晕去。麦琳瑟拉长老一步跨到她身边：
“放心，有我们在。就算古树再次狂暴，我也能把它安抚下来，不用小格雷特冲在最前面。”
伊露妮·艾玛吉尔长长地吁了口气，身体放松，软软地往下滑。麦琳瑟拉长老冲格雷特眨了眨眼，握住伊露妮的手腕：
“好了，你先去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再和小格雷特慢慢聊。咱们先把自己收拾收拾，在儿子面前，总不能弄得蓬头垢面的对吧？”
说着轻轻一带，一股温暖的气流，把伊露妮“捧”了起来。格雷特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握着伊露妮的手腕，一直跟到木屋门口才止步。松开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您先去梳洗，我也要收拾一下。放心，我会等在门口，待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伊露妮一步一回头地，被守卫古树的女精灵抱了进去，直到木门关上才回头。格雷特长长松了口气，立刻拉住麦琳瑟拉长老：
“她这样没问题吗？多久才能恢复？光吃果子不行吧？还有什么吃的？有没有肉？或者鱼？——至少，贝壳或者禽蛋，应该有一些吧？”
果子里面一般都是果糖，葡萄糖，总之就是碳水化合物。有些水果，比如牛油果什么的，会含有丰富的脂肪，然而蛋白质一般都比较少……
在古树里封印了这么久，长期不见天日，至少该补充足够的蛋白质吧？没有蛋白质，肌肉怎么能恢复原状……
还有维生素呢？矿物质呢？骨钙大量流失的话，维生素D是一定要补充的……
没有维生素D，成骨细胞和破骨细胞工作效率会大大下降，没法产生新的骨细胞，把钙质带入骨骼……
以及，还有最重要的，吸收问题……
长期卧床，多少年没有正经吃饭了，大鱼大肉什么的，吃下去了能消化吗？
长期卧床病人的营养照护他可不懂！以前在医院里，这都是有专科医生负责的，要么消化内科，要么请营养科负责。
以及，还有专门的肠内营养制剂，可以最大限度地帮助病人吸收……精灵没有这种东西吧？有类似的么？
“放心，放心。”麦琳瑟拉长老好笑地拍拍他。伸手一指，另一个守卫古树的男精灵，已经打开隔壁木屋，搬了一堆瓶瓶罐罐、木盒木箱出来：
“在古树里长期冥想的同胞，该吃什么，能吃什么，我们有很丰富的经验。——你看，树屋里长期准备着呢，等她出来，好好吃一段时间，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她拿起一枚流光溢彩的贝壳，轻轻掰开一条缝，展示给格雷特看：
“这是用多种贝肉、鱼肉、海藻炼制的食物粉，只要这么小小一贝壳，就够一天食用。”
又拿起一枚外壳有点发软的，半透明的圆卵，在手里晃了晃：
“这是黑魔蚁后产的卵，刚产下来，就被我们封印起来。撬开一个口子，直接喝掉，身上马上就能有了力气。”
再拿起一只温润的褐色木瓶，拔开瓶塞，香气扑鼻：
“用金纹蜂的蜂蛹，蜂乳制成的食物，富含魔力，对肉体和精神力都是极佳的补充。而且，虚弱到了极点的精灵也能服用……”
“放心吧，这么多吃食，再配合着魔法阵和自然之力，你母亲很快就能康复的！”
格雷特长长地吁了口气。再想想，那些从古树里救出来的重伤患，一个个也恢复得不错，可见精灵们处理这种情况拥有丰富经验。
嗯，这些营养品的配方，制作方法，如果能要一批就好了，最好还能要一点样品，回去做一下分析研究……
他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后退两步，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全身上下拍一圈清洁术。左右看看，再召唤出一面水镜，举起手指刷刷地耙了几下头发。
麦琳瑟拉长老含笑看着他收拾自己，也不吭声。唉，男孩子就是男孩子，而且是在人类当中长大的半精灵男孩子。
这要是换个姑娘，怎么着也得拿把梳子出来，用手梳理也太粗糙了！当然，勒令儿子变得精致一点，那是为人母亲的权力，她可不能越俎代庖……
麦琳瑟拉长老悄悄退回人群当中，没多久，木屋“吱呀”一声打开，女哨兵扶着梳洗一新，换了件精致长裙的伊露妮·艾玛吉尔，缓缓走出门外。
格雷特快步迎上去。目光一触，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愣愣地站在原地。
眼看着伊露妮已经走到他面前，口唇翕动，仿佛有无数问题要问，格雷特慌乱之下，猛然退了两步，站到一个精灵少女身边：
“母亲，这是……这是赛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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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