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多恩短暂地凝视了一下康斯坦丁·瓦尔多,毫不掩饰他的负面情绪。
只不过他的情绪针对的并不是如同机械般遵循指引赶来山阵号的瓦尔多,而是他自己。
“我了解了你所描述的情况。然而目前,这件事不会被通知至我们之外的人耳中。”多恩开口,双臂环抱在他的胸前。他的腰间挂着一枚沉默的金色颅骨。
他站着,眼睛里承载的是房屋近端绘制图板上的美杜莎行星图,与临近处被标明的,如同一只眼睛一般的亚空间风暴汇聚点。那就像是两团互相连接的深邃阴影。
在他们周围,星语合唱团刚刚获得解散命令,只留下许多张贴在墙面上,以短钉和线绳相连的地理标识,与一些记录星语符文的图集:一些是抽象的繁杂符号,一些是具象的飞禽走兽,如同土耳其花押一样,誊写在厚重的羊皮纸上。
在一些转译完成的草稿记录上,还书写着一些需要向其他组织,包括帝国内政部、法务部、极限战士舰队、吞世者舰队等等发送的信息。这都是在最近一个月内未能穿过星空送达指定地点的信件。
只有最近几则星语成功送出,在瓦尔多一眼扫过之后,他判断出这是关于美杜莎状况的叙述,接收方是钢铁勇士舰队。
是的,瓦尔多发现自己能够理解星语图纹的含义,而解读这种具有无限细微变化的符号语言,是他以前不曾学习的。
“这是否是拒绝?”瓦尔多问,语带锋芒,“你不是一个说谎者,也不是一个委婉折中的人。我与星语同步抵达此地,不是为了与你共同确认星语传达的内容,再帮你把模棱两可的信息送回佩图拉博耳边。”
多恩的目光稍稍偏移,在这片刻的不悦的停顿中,空气中仿佛凝结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拒绝?你假设了我的想法,康斯坦丁。康斯坦丁。”他迈开步伐,双手交叠在身后,如同将自己锁入了某种无形的束缚之中。“在你抵达这里之前,比你想象得更多的准备已经做好。一场与第二十军团的小型拦截战已经结束,据其所称,第十五军团已经因背叛而覆灭。”
“那么,你放弃泰拉禁卫的职责?”
罗格·多恩从绘图板边阔步离开,将遮蔽舷窗的挡板向上猛然掀开,露出外侧飞旋的杂色星澜。
瓦尔多注意到那块挡板理应由自动电机而非人手控制。
青紫色的宇宙风暴如怒涛般翻滚,卷起红色的云层,仿佛远处的星辰正被无尽的漩涡吞噬——福格瑞姆所在的星辰。
原体侧过身,背手而立:“这不是现在最重要的,我放弃与否的疑问并非迫在眉睫,甚至你和佩图拉博所言是否为真,也需容后再议。我不会因为我是泰拉禁卫,就无视你的警告。”他扫了瓦尔多一眼,“同样地,我不会因为我与佩图拉博交好,就相信他的蛊惑。”
他的陈述似乎因为其话语的内容而染上了一丝情感。
“现在必须立即解决的,是福格瑞姆与费鲁斯·马努斯的问题。”他继续说,“我无法看见在那颗卫星上正在发生的具体事项,但他们身上的异变已经开始辐射影响他们的子嗣。你既然被帝皇授予使命,成为一柄弑神之矛,那么你或许即将发挥你的第一个用场。稍后,我会带你前往美杜莎卫星,在必要的时候,处决堕落原体。”
瓦尔多看着他,一时无法确认罗格·多恩的情况。
帝国之拳军团领袖的观点一贯如此直接,甚至过于直接,以至于令人情不自禁地按照常理推断,猜测他的话语背后另有隐情。
多恩皱起眉毛,轻声说:“停止你的猜测,康斯坦丁·瓦尔多。我现在的情绪非常恶劣,我不希望动手杀死我的兄弟,这让我感觉尤为糟糕。故而,我不需要你来进一步惹怒我。”
“在百年之前,我已经遭遇过我兄弟之中的堕落可能性,自那以后,杀死一个叛徒的准备已经做好。”多恩继续说,隐去了他口中的后半句话的主语,“我不需要更多的犹豫来恶意彰显我的不舍。”
瓦尔多的目光从多恩脸上移开,他的心平静如水。“那么,我们将找到你的两个兄弟。我们何时动身?”
多恩向瓦尔多伸出手,他的手指落在瓦尔多苍白的矛尖,接着微微用力。
顷刻之间,瓦尔多的长矛与多恩之间产生了一种超越物质的联系,无可言明的力量在他们之间流动。
一股鲜血迅速从他被刺破的皮肤中溢出,转瞬间凝固成朱砂般的痕迹。
多恩收回手指,盯着自己的伤口,而瓦尔多从一座高塔的幻影中脱离。日神矛带给他的认知如雨水落在他心中,短暂地激起涟漪后恢复长久的平静。
“你的确有杀死我们的能力,”多恩说,语气凝重,在被刺伤的瞬间里,他毫无疑问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因素——一种超越平时物理伤害的损失。瓦尔多想起佩图拉博做过一模一样的测试。
“所以?”瓦尔多问,长矛斜向敞开的舷窗,指向那颗被污染的云雾团团包围的星球。
“走。”多恩点头。
他们快步在宽敞的走廊中穿行,瓦尔多坦然迎接并无视了那些投向他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标志性的盔甲和违背常理的出现,足够引起任何凡人与阿斯塔特的关注,但这些都不是当前的重点。
罗格·多恩已在前方大步流星地远去,几乎接近奔跑,他的斗篷高高地扬起,背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锋利的金黄残影。康斯坦丁·瓦尔多追在他背后,追随着罗格·多恩奔跑的速度,前往山阵号的甲板。他们的盔甲不断发出喀拉的碰撞声,像溶解在滚烫铁水中的冰。
瓦尔多的大脑中依次闪过一系列问题,包括帝国之拳这支军队中的阿斯塔特是否和罗格·多恩一样,至少愿意暂时无视钢铁勇士的邀约;包括他们是否要面对两个可能已经堕落的基因原体,而罗格·多恩凭什么相信他能以一敌二——何况那是福格瑞姆与费鲁斯·马努斯;以及更多的疑惑,比如他连一个卫队成员都没有带在身旁,没有西吉斯蒙德,没有阿坎姆斯,这在自信与悲观的两极之间,究竟归属向哪一个端点。
但他所做的只有奔跑,以及握紧他的长矛。
——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费鲁斯,”福格瑞姆无声地对费鲁斯说,虽然他意念中的语气温和,但他知晓自己正紧张起来。
“什么不是好主意?”费鲁斯问,他的声音从包裹着福格瑞姆的钢铁肋骨中传来——像是一个无形的笼子,福格瑞姆想。
“信任……这一位帝皇。”福格瑞姆说,他的意识里涌出苦涩。他们目前所处的银湖,多么像费鲁斯·马努斯水银般的眼睛啊……多冷酷的光泽,多么不可摧毁的忠诚。
他抬起头,感受到他正在被他的兄弟注视,继而,他看见自己映在费鲁斯眼中的意识倒影……并非真实存在的实体,而是一种流动的、火红的情绪,充满犹豫地探着飘摇的火舌。
“我不明白,福格瑞姆。”费鲁斯低沉地回答他,他的声音被压低了。“你来寻找我,这让我无限地感激你,但你在说什么?我的兄弟。难道你是说,我们不应当信任帝皇?不应当履行我们的誓言和使命?”
在那片银湖的背面,幻觉般的光影正在被一片深邃的黑雾一点点蚕食,带着令人不安的压迫感逐步逼近。
这进度很缓慢,给了福格瑞姆一种感觉,那就是黑雾似乎并不能完全与绚烂的游云相抗……还不够强大,不够无坚不摧——还不曾真正诞生。
但是,倘若他们两人主动靠近,那么黑雾的力量,就足够把他们带走了……
他们都听见混沌的低语在气恼地尖叫,诅咒“受诅咒者”的干扰……
那么,黑雾是帝皇的力量吗?
它与他的父亲相近又相悖,和福格瑞姆记忆中的璀璨光辉截然不同……可除了这一份感觉,他还有什么证据呢?又或许,这是帝皇的力量在百年间发生了变化,还是他自己的信仰开始崩塌?
福格瑞姆的心动摇起来,他深深地吸气,无法止住脑海中翻滚的杂念。而在这片由心灵构筑的海洋中,所有情感都被具象化,他周围的银湖不安地在流血般的鲜红色彩中沸腾。
“我感受到你的情绪,”费鲁斯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柔情,他的银色湖泊温和地揽住了福格瑞姆的身躯,抚慰他的神经。“为了营救我,你在不确定的魔域——我们暂且这样称呼,”他厌恶地说,“你消耗了太多的精神,这让你心中充满怀疑。我们不会怀疑帝皇,我们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力量。”
福格瑞姆沉默不语,费鲁斯说的话合乎道理,他的话语冷静而清晰,但福格瑞姆心中的那团火焰却始终无法平息。
直觉告诉他,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你是对的……”他迟疑地喃喃回答,“可是……”
“什么?”费鲁斯安静地说,“至少给我一个理由,福格瑞姆。”
他的声音稍有颤抖,福格瑞姆立刻意识到,那颤抖的原因并不是怀疑,而是痛苦。
通过他们紧紧相连的精神,福格瑞姆迅速感知着费鲁斯的存在——感知着他残破缺失的灵魂。
他的意志滑过费鲁斯,触及了一处处被这片领域所伤的缺口,每一个破洞都连接着至深处的贪婪深渊,每一道伤痕都无法愈合,湿润而滚烫的液态金属从这些缺损中溢出,染上一种惊心动魄的紫红色泽,而后散逸至昏暗的朦胧虚无之中。
这个过程无声无息,而且——福格瑞姆深深地怀疑着,这不可逆转。
决定必须尽快做出。
“你变得虚弱了,费鲁斯,”福格瑞姆说,近乎带有些许爱怜,“你的力量被夺取得太多了,你正在被撕裂,我从这片混沌之中夺取了你,可你正被亚空间再度夺走……我们不能这样下去,我的兄弟。”
“你在做什么?”费鲁斯紧张地喊了一声。
凤凰的火焰从钢铁的栅栏中如喷发般涌出,红焰穿透水银的封层,转瞬之间在银湖波澜跌宕的表层燃起,将液态金属封在烈火的内侧。
“我担心你离开。”福格瑞姆模棱两可地说。
这样,费鲁斯就不必继续接触混沌的侵蚀。
同时,他也杜绝了他的兄弟投身于帝皇黑雾之中的可能性。
他对自身在神秘学上力量的掌控,比费鲁斯·马努斯要娴熟许多……是的,帝皇之子之中固然没有智库,有智库的反而是钢铁之手,但那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尼凯亚会议过后培养的帝皇之子智库的能力,可以胜过光辉灿烂的紫衣凤凰。
只不过,这一点罕有人知晓。
“福格瑞姆!”费鲁斯大喊着,“停下!”
凤凰观察着组成自己身体的源泉缓缓地飘散进周围动荡的亚空间环境中。
他同样无法阻止这一历程,只能勉强将它延缓.
他的头脑之中噼啪地发出响声,似乎是无形的薪柴,又或者是正在折断的骨头……
在整个逃脱与挣扎的过程中,他们与这里的环境牵扯得太深,几乎达到了无法分割的层次——正如染色后的墨水,最终仍将再度溶入水中。
而在那片怪异的云霞深处,似乎有一束全新的阴影正缓缓凝聚成型。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万花筒般变化无穷的亚空间光彩,而是专注于自己内心的火焰,催动着它继续燃烧,隔断混沌与费鲁斯的牵扯,勉强烧灼着他们与这片空间相连的纽带……
宛如以烈火去烧断瀑布一样,终究会有落入徒劳的时刻。
除非——他们放弃自身被污染的力量。
但那已经不可能了。
只需一个刹那的动摇,失去保护的意志就必然会在侵蚀下蒸发,沸腾的污浊亚空间力量将取代他们的意念,在他们残存的躯壳里涌动,将他们变成一种面目全非的产物,一种对他们自身的模仿品。
他的心智尖叫着呼喊他避免这一结局。
“停下吗?不,相信我吧,”福格瑞姆苦涩地说,“或者,至少给我一个理由,费鲁斯。”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银湖炽热地沸腾着,在信任、不舍与犹疑之间,激荡出不同的情绪。
其中,费鲁斯那一丝针对他行为的怀疑让福格瑞姆心碎,他永远无法证明帝皇不是帝皇——而他已经如此坚信。
——
“根据计算,我们即将抵达密室底层。”
罗格·多恩喘着气说道,他们刚刚从一堆现世未诞者组成的军队中冲出,那些被依附的钢铁之手的尸体在隧道里不断堆积……
不,他们本来就已经是死者,依靠密室的低温冰封,依靠钢铁之手自己的科技修复并沉睡,直到他们的原体唤醒了他们。
至少,费鲁斯确实提供了一个让罗格·多恩快速驱逐这些东西的方法,他的风暴之牙刀如其名地将这些尸体撕裂,未诞者成片地不甘尖叫着,被帷幕卷回它们的来处。
至于康斯坦丁·瓦尔多,被他的长矛所杀的东西,连一声濒死的喉音都不曾发出,直接在闪烁的纯白光芒中,化作纯粹能量的一缕。
而他对曾为阿斯塔特之物的杀戮有时比罗格·多恩自己还要干净利落。也唯有在这些时候,多恩才发现自己仍然有拒绝接受的事。
他调整着自己的心态,感受着腰间的金颅骨擦过腹甲的边缘,全力取消了自己有过的任何犹豫。
或许别人会觉得这些是不应该出现在罗格·多恩身上的东西——或许这只是不为人知。
“你听到了。”瓦尔多说,这不是一个问题。
罗格·多恩停顿了一下,将武器收在腰边,开始掰动半掩的最后一扇门。这扇门并未锁定,但它的轮轴却彻底卡死,抗拒着外来者的入内。
以及,是的。
他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