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四月初一,临淄南门外,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织,一座小亭处,一队马车即将启程西行,正是平原君,而长安君也骑马出来相送。
那一夜,听长安君分析完赵国必须接纳魏齐的原因后,平原君欣然同意,但又担心魏齐行踪泄露,国内恐怕会有胆小怕事之辈要撵他族,于是平原君干脆决定,自己回去一趟。
反正他来齐国的使命已经完成,而齐王借口田单未归,一时半会是不打算缔结长期盟约,与其在临淄干等,还不如回邯郸了解此事。
饮完一盏践行酒后,平原君摸着胡子,遗憾地说道:“只可惜,你的新酒还未酿好,我是喝不上了。”
明月笑道:“若是好喝,我自会送几坛去邯郸,让叔父痛饮!”
平原君笑道:“一言为定,过些时日,你可要好好将那匡梁灌倒,让他见识见识赵酒的厉害,不要丢了我赵国的脸面。”
明月拍着胸脯承诺道:“叔父大可放心回邯郸去,临淄还有我在,必会全力为赵国争利!”
“若是有难处,可以去稷下寻公孙龙商量,此外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也是赵国人,你若是有机会,可以去拜访他。”
交待完这些事后,平原君苦笑道:“本来太后遣我为正使,是为了保你周全,如今却是你为我分忧了,也罢也罢,回去太后若是责怪,我只能默然受之。”
说完,他也不久留,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明月站在小坡上的歇马凉亭,目送平原君离开,等车队的影子渐渐消失后,他却露出了一丝笑。
之所以建议平原君回邯郸接纳魏齐,除了公义外,明月也有自己的私心。
反正这位志大才疏的叔叔在这里起到的作用也不是很大,干脆把他哄回去,等齐赵正式结盟,这一功劳便全归自己,不是很好么?
但这也是一招险棋,现在他是彻底孤悬域外了。若他在与范雎、与秦国的远程交锋里败下阵来,灰头土脸地逃回邯郸,他那位王兄,只怕要将罪责全部归咎到他头上。
想着张仪、苏秦、公孙衍等先辈楷模,明月为自己打气道:“战国之世,便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庸庸碌碌,瞻前顾后者,必将被淘汰。”
等平原君一行彻底消失不见他,他便让手下人调转马头,往东南方淄水方向走去。
代齐王来送别平原君的谒者后胜连忙制止道:“长安君,你这是去哪,不回质子府么?”
“谒者,我带来的那一百兵卒还困在城南兵营呢,我怕他们呆久了生出乱子来,今日要去露个面,让他们安心。”
后胜面露难色,但还是同意了。
这半个月里,明月已经用金钱攻势攻陷了后胜,这家伙果然是个小官巨贪,没有他不敢收的贿赂。好在他还年轻,地位不算特别高,胃口不算很大,几斤金子,一些珠宝,明月便能从后胜处打听到不少情报,甚至是宫中秘闻……
可以确定的是,秦国还没有正式使者赴齐,这让明月松了口气,他应该还能过一段轻松日子,准备迎接范雎和秦国的下一波外交攻势。
……
通过这些天的见闻,明月得知,齐国因为城市密布,城内人口多过郊野人口,所以是战国诸雄中,唯一保持都邑制而不实行郡县制的国家。
其国内共分为五个都:临淄都、阿都、平陆都、城阳都(莒),即墨都,下面直辖成百上千的城邑。其军事体制为“五都之兵”,即在全国的五个主要城市设立军事中心,战时动员“五都”及其邻近地区的兵员。
故齐军多由临时征召的市民组成,但也有常备军,那就是“技击之士”,临淄的技击之士大概有万人之多,分别安置在东南西北五个兵营,南边靠近淄水的,就叫做淄水营。
去过淄水营的舒祺对长安君说道:“这些所谓的技击之士,其实就是邯郸的游侠儿,或者市中佣作之人。齐国觉得这些人与其在市井妨害治安,还不如组织起来当兵,反正他们平常无事时也好持刺斗狠。”
明月颔首,齐国的技击之士是中国最早的雇佣兵,其军赏以货币为主,而非土地。
齐制,万人为一军,两千人为一旅,淄水营驻扎着一个旅的编制。所以远远望去,淄水西岸屋舍密布,旗帜飘扬,而最为显眼的,就是高大的辕门了。
大将设营而陈,立表辕门,辕门是军营重地的标志,一般而言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辕门外的道路为一堵四尺矮墙所阻挡,高处站有十来个持弓弩的兵卒负责把守。不过有后胜引导,明月他们得以顺利通过。
技击之士们的兵营是紧紧相邻的,赵卒们临时驻扎的营地则在数百步外,由篱笆墙和一条大道隔开,看来这个兵营的旅帅也担心赵人与齐人发生冲突。
明月头偏向右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齐人的营地,技击之士的兵营有些松散杂乱,虽然屋舍规整,但里面的技击之士却懒懒散散,赌斗、博戏者甚众,也不见有军吏来禁止,有人唱起着齐语小曲,他甚至看见一个女人咯咯笑着从一个屋子里跑出来,身上只盖了件外裳,遮不住肉色身体,一个醉酒的技击追在她后面,惹得一阵欢笑,那显然是齐国很流行的军妓。
明月皱起眉来,问舒祺:“这些技击军纪怎如此涣散?”
舒祺道:“我在这的那几日,发现技击一直如此,想来是作战时为了赏金拼命厮杀,下来之后便涣散了。听人说,齐国除了安平君统辖的几处营地外,其余均是如此。”
“真是亡国之兵啊。”明月叹了口气。
这些人比起普通市民而言,的确有更好的战技素养,“技”的意思也就在此,但明月可不相信这样的兵卒能有多少战斗力,打打顺风仗还行,一旦受挫,便丢盔弃甲而逃,以这些人为主力,也不奇怪齐国在济西之战会被五国联军打得大败。
一时间,他不由担心起一道篱笆墙相隔的那一百赵卒了,不知道赵括和他们在这里耳渲目染,是否会染上齐人技击的恶习……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了,车队一拐,进入赵卒们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垒后,明月便发现赵括不愧是马服君之子,基本功十分扎实。
这营地扎得极其稳固,整个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几个棱角突出部位设立高耸的望楼,帐篷与围栏也相隔约数十步,留出集结的空间,其内才是林立的帐篷。
舒祺介绍说,那些排列整齐的葛麻皮毛帐篷一个可住五人,也就是一个伍为一帐,两帐相邻为什,相互照应。然后百人二十帐为一个自成体系的小营地,全部绕成一个椭圆形的阵型护卫着中间的赵括大帐。
步入营内,明月见脚下的泥土路面被夯实平整,连稍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军营中的道路结实与否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突然遇见下雨的天气,泥泞的道路会使集结兵力的时间被拖长,交战期间军队集结的速度往往就能决定成败……
赵括能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下,依然居安思危,倒是让明月安心了不少。加上他一眼看见,门口两名赵兵持矛站得笔直,还有一些人在赵括的组织下,持剑、盾练习格挡和突刺的技巧,士兵们赤裸的胸膛上大汗淋漓,赵括则按着剑在其间巡视。
这肃杀而寂静的氛围,与隔壁技击的喧哗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才是兵营该有的样子啊。
这时候,营内也接到了通报,说长安君来了,赵括连忙迎了出来。
“见过长安君!”半个月军营生活下来,赵括晒黑精瘦了不少,一身戎装,站立拱手,不卑不亢,已隐隐有一位将吏该有的模样。
“括子辛苦了。”
明月笑着道明了来意:“来到临淄已经半个月了,还让士卒们在外面风餐露宿,是我的罪过,今日便带着几扇肉,两头羊,还有一些黄酒来犒劳他们。”
换了以往,兵卒们会以欢呼来迎接他的到来,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赵括低头不作声,他身后的三名黑衣面面相觑,连普通士兵们也虽面露喜色,却也不敢大声欢呼。
明月察觉气氛不对,当即下车,拉着赵括质问道:“出了何事?”
赵括有些羞愧,说道:“长安君,是我驭下无方,今早清点时,发现少了两人,必是乘夜逃走了,我已派人骑马去追索,想来很快就能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