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城南的西门大官人昨夜里病死了。
一大早的,嘹亮刺耳的唢呐声就吹起了丧乐。十几个孝子贤孙们跪在厅堂下嚎啕大哭,周围的邻居都在门口翘首观望,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西门老爷这就去了?”
“这狗贼前天病的,昨天夜里就听到他们家在哭嚎了,死的真够快。”
“听说是发瘟死的。回春堂的大夫来了就摇头,说是赶紧准备丧事吧。”
“他们这是要今天就出殡?难道不得哭上三天?”
“谁敢在家里停个发瘟死的尸首啊?我听说西门狗贼死之前屎尿都弄了一身,臭死了。儿孙都不敢将他埋到西门家的墓地去,要送到‘漏泽园’一把火烧了。”
西门大官人是城南的衙役,干了三十多年,在当地势力不小。不过他年纪大了,一发病身体就垮掉。大夫来了只看一眼就说没得救,说这是伤寒发作,快点处理后事,否则要死更多人。
厅堂下的孝子贤孙花了一夜的时间来争吵如何分配家产,等到白天哭丧顶多两刻钟就草草结束,尸首被放进棺材内用长钉封住。抬棺材的苦力都拿足了银钱才来干这晦气的事,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就从大门出来,急忙朝城外‘漏泽园’的墓地跑。
大户人家把丧事当喜事办。为了让场面看起来热闹些,西门家的人一路上还发点糕饼杂粮什么的,吸引些穷苦人一路跟着,显得自家老爷受人尊敬,有点万人相随的意思。
抬棺材的苦力每走一段路还要歇脚,西门家的人得再给点吃喝和碎银子,哄着这些人赶紧把棺材抬走。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就快不起来。等走到城西时,就发现前头有一支走的更慢的送葬队伍。
西门家的人十几号,人丁不算少了。再加上他们吸引来跟随凑热闹的穷人闲汉得有四五十人。这队伍浩浩荡荡塞满了半条街,吹唢呐的乐手更是把丧乐弄得人尽皆知,惹得一路上都是观望的人群。
可跟城西出来的那只队伍相比,西门家的队伍就相形见绌了——对面竟然有两百多号人,前前后后队列还相当整齐。领头一口薄木棺材,倒是比不上西门大官人那口柏木的,可人家抬棺材的却不是衣衫褴褛的苦力,反而是几个身材魁梧,衣衫笔挺的汉子。
只这一点就令人啧啧称奇。
而在棺材后送行的队伍也与众不同,两百多人安静沉默,虽衣着不同,却全都在胸口佩戴白花。没有撒纸钱的,没有举幡幢的,甚至没有哭丧的,可这队伍整齐,步伐一致,两百多人缓缓前行自然附带庄严肃穆的凝重。
西门家的送葬队伍专门找了几个哭丧的人在队伍里嚎啕大哭。可当两支送葬队伍并行前进时,哭丧的人不管如何卖力喊破嗓子,也没能在制造悲伤气氛上超过隔壁那支沉默的队伍——人家一声不响,仅仅靠着整齐低缓的步伐和沉重的表情就让人觉着他们真心悲痛。
嚎了没多久,哭丧的人自己都觉着没意思。他们和西门家的人一起垫脚看,想搞清楚另一支送葬队伍的到底咋回事?
由于这哀伤的气势太足,以至于时间长了街道上都跟着鸦雀无声。不少路人都被一步一步缓缓而行的气势震慑住,不断有人在交头接耳的议论,大家都觉着这队伍才真的像是在送葬。
“看看人家这样子,真的好像走在黄泉路上失了魂。”
“这一步一步走的,压的人心头都慌。”
“以前总觉着哭的惨才是孝子贤孙,现在觉着这不哭的比哭的还叫人落泪。”
“话说这到底谁家老爷过世了?就凭这送葬的人数,该不是咱李大人的爹死了吧?”
两支队伍继续前行,前后脚出了城门朝‘漏泽园’的墓地走。由于沉默前进的队伍太奇怪,不用任何招呼,后头都跟着好些看热闹的人。这些人打听最多的就是到底谁死了?
‘漏泽园’的墓地原本就是城外一片乱葬岗,专门用来埋葬无主的尸体。平时很少有送葬的队伍来这里,都是官府雇的搬尸人推着城里收敛的无名尸丢到此处。今天倒好,一来就来两拨。
西门家的送葬队伍到了地点就布置灵堂,由于他们家老爷是得了瘟疫死的,一帮子孙都恨不能躲得远远地,深怕靠太近也沾染上。
而另一支送葬队伍则简单多了,棺木朝两条板凳上一放,几个写着‘英魂不灭’‘浩气长存’的花圈摆在棺木两旁。一个素描画像摆在棺木上,棺木前的牌位上终于能看到死者的姓名——赵狗儿兄弟之位。
围观看热闹的人有识字的,看到这牌位都是大惊,纷纷传言道:“真是奇了怪了,还以为死的是什么大户人家的老爷,却没想到死的人竟然没大名,听起来是个下贱奴仆的名号。这等人怎么会有如此多人来送葬?”
抬棺的数人中出来个少年。他等送葬的队伍排成横队,便站到棺材前沉声说道:“今天,我们来送别赵狗儿兄弟。我知道很多人并不熟悉他,甚至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我便来说一说狗儿兄弟的一生。”
听少年似乎要讲故事,围观的人也好奇的抽前。不过西门家的送葬队伍就不高兴了,围观人群全跑了,就显得他们这里特别冷清。西门家的长子长孙就喝令哭丧的大声点,吹唢呐的卖力点。
可这都不影响旁边的少年,他语气平衡的说道:“赵狗儿出身穷苦,他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妹妹。因为家里的父母养不活这么多孩子,决定抽签让两个孩子去外面讨生活。说白了,就是不管了。狗儿兄弟很不幸,抽中了其中一支签,十二岁那年就被迫离开了家。
狗儿兄弟曾经跟我说,他不恨爹妈狠心,实在是家里穷的过不下去了,出去闯荡兴许还能活。所以他跟自己的一个哥哥外出了。”
少年面前的送葬队伍原本默默无声,却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要来送葬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可当少年说起死者的家境,很快有人眼眶一热,泪滴就滚了出来——因为队伍中不少人也有类似的经历。
少年继续说道:“赵狗儿兄弟和哥哥离家后,靠乞讨,靠采摘山间野果,靠偷偷摸摸扒人钱袋子为生。他被地主放狗咬过,被衙役打过,被商贩赶过。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活的真像一条狗。
直到有一天狗儿实在过去下去,兄弟俩不得不自卖自身。结果这一卖,他和哥哥被一路卖到了遥远的额赫库伦。给主子家当奴才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主子只管狗儿兄弟有没有把活干完,却不会管他吃没吃饱肚子。只干了两个月,狗儿兄弟的哥哥为了给他偷个饼充饥,结果被主子乱棍打死。而他只能看着,看着......。”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场众人都听的清清楚楚。送葬的队伍中响起抽泣声,那是一同从额赫库伦跟着逃回来的同伴。少年的描述让他们回想起自己的过去,那真是噩梦般的日子。
不但送葬的人听到这番话,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变得聚精会神。从来没人举办如此特殊的葬礼,从来没人如此深情的讲述一个卑微的奴隶,从来没人将苦难讲的如此简单直接。现场没有高高在上的上等人,哪怕是跟来看热闹的闲汉也听的心中酸楚。
“狗儿兄弟在额赫库伦过了几年猪狗般的日子,不停的干活,不停的挨打,不停的受罪。他虽然还活着,心里却死了。直到有天他成了我的手下,我的兄弟。当我第一次找他聊天时,我还记得他哭着对我说的一句话——我好久没吃饱饭了。
狗儿兄弟从此和大家一样,从那时起就跟定了我。他用心的学,拼命的干,他认识了五百个字,能写其中一百多个。他学会了烧制陶器,学会了砌筑炼铁炉,手巧的他还想跟着铁匠打铁。他觉着自己活着有奔头,活着像个人。”
少年的声音有起有伏,故事讲的简单而生动。在场的人们都很有代入感。“赵狗儿兄弟在额赫库伦没有离开我,在柳河寨没有离开我,在回大明的路上也没有离开我。因为他如此的忠诚,我也用心的回报他。到了抚顺,我让他成为人上人。
狗儿兄弟也犯过错,他到了抚顺后就觉着这辈子从此无忧无虑,就该过上好日子了。他曾经贪小便宜,收受过别人的贿赂。
我为此骂了他,狠狠的骂了他。我告诉他贪图享受是要死人的,我告诉他有很多人想要我们的命,我告诉他跟我干就得有更长远的打算,更伟大的志气。我告诉他,如果想过的舒坦些,就别跟我干了。因为我要做的事,注定很难。
到底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赵狗儿哭着向我认错,保证自己绝不会再拿别人的钱,保证一辈子跟我干到底。我为此很高兴,满心以为自己有个一辈子的兄弟。
可不幸的是,还真有人来要我们的命。有人在个风雪夜用刀抹了赵狗儿的脖子,让我们少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兄弟。”
话说到这,从额赫库伦出来的二十多人已经全都泣不成声。就算其他跟赵狗儿不熟的人也纷纷抹泪。甚至连围观的人群都有些伤感,好些人明明跟这送葬无关,却被少年寥寥几句给弄哭了。
西门家的唢呐声倒是吹的更响,反而渲染了这份哀痛。
“我为什么要来办这个葬礼?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拉来送葬?”少年的声音陡然提升,“有人说,死个奴隶而已,一条贱命而已,无名小卒而已,死了便死了。
那个杀人的刺客肯定是这样想的,他蔑视我们的力量,嘲笑我们的团结,鄙视我们的努力。他觉着自己比我们加起来都厉害,他认为可以随意屠杀我们而不付出代价。
是的,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是这么想的。
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
那些手掌大权的家伙。
那些欺压良善的家伙。
甚至包括我眼前的各位,也有不少人这么想的。
别人我管不着,我只想对各位兄弟姐妹说一声,你们自己若是自轻自贱,如何能让别人看重你们?若想有一日能顶天立地,今日就要昂首挺胸。我要你们知道,没有谁是天生低贱的。在我眼里,男女也罢,贫富也罢,贵贱也罢,所有人一出生都是平等的。
而有人高高在上,有人低贱如泥,这难道就永世如此?不......!这完全是可以改变的。
来......,今天先送狗儿兄弟一程。明天我就带着大伙奔个有饭吃,有衣穿,红红火火的好前程。”
唢呐声吹的更响,死命要想要盖住少年的声音。可一门花钱从千户所兵卒哪儿借来的虎蹲炮被拉了出来,塞些火药一点.
轰的一声炮响!
吹唢呐的当即哑了,围观看热闹的被吓的狼奔鼠窜,给赵狗儿送行的人却觉在炮声中精神振奋。炮声中就听少年大喊道:“那些看轻我们的人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现在是很弱,可我们绝对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