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清晨,斥候急报陈棱,荡水两岸的叛军连夜逃亡大山,通往黎阳的大道已畅通无阻。
陈棱苦笑不迭,对河北人愈发警惕。一夜间形势就变了,昨天叛军还在荡水两岸陈兵以待,今天叛军就逃之夭夭了,为什么?这其中有何玄机?河北是崔弘升的“地盘”,这块地盘上风起云涌的背后虽然未必都有崔弘升的身影,但肯定与崔弘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陈棱不得不小心谨慎,即便他是一条“过江龙”,在河北这块陌生之地也只能盘着,低调再低调。
陈棱仔细考虑后,下令,大军缓慢南下,一队斥候上山追查叛军踪迹,一队斥候到黎阳附近打探军情,再派一队斥候到永济渠畔的内黄城一带“盯住”崔弘升的军队。
上午,幽州军抵达姜里城,因荡水津口遭叛军破坏,要重架浮桥,大军暂停脚步。
午时,崔弘升再遣信使而来。昨日齐王抵达黎阳城下,挥军攻击,并于黄昏时分收复黎阳仓,但未能攻陷黎阳城。彭城留守、左骁卫将军董纯亦率徐州军团进驻大河对岸的白马城,可随时支援齐王。另据来自河内的消息,杨玄感于六月十四兵临东都城下,誓师上春门,于六月十五开始攻打太阳门,围攻皇城。皇城内的中央诸府,宫城内的皇后嫔妃,还有众多贵族官僚,已撤至河阳,并建尚书行省,以维持中央的正常运转。越王杨侗誓死不退,要与东都共存亡,目前正指挥卫戍军死守东都。东都留守樊子盖已请求西京出兵支援,至于西京是否出兵,何时出兵,目前一无所知。荥阳已遭到叛军的攻击,虎牢已失陷,估计通济渠也已断绝,至于郇王杨庆是否还在坚守荥阳,目前也一无所知
陈棱再一次感激崔弘升。在讯息获取上,他这个江左籍的卫府高级军官远远比不上博陵崔氏这等底蕴深厚的超级豪门,而豪门世家之所以能在危难时刻或者命运转折关头,屡屡做出正确决策,正是得益于讯息的获取。陈棱本来对东都局势、黎阳局势乃至南北大运河的局势知之甚少,所以他只能把黎阳做为南下平叛的第一目标,以打通永济渠为首要任务,其他的就走一步看一步了,但现在他知道了,不要说东都战场他不能轻易涉足,就连黎阳都是这场风暴的关键所在,他同样不能冒冒失失地冲上去。
当然了,崔弘升并不是他的政治盟友,此刻之所以告诉他这些讯息,无非是想让陈棱做出正确的决策,而这个决策不但有利于陈棱自己,有利于他崔弘升,亦有利于推动这场风暴向圣主所需要的方向发展。
从崔弘升告之的讯息中可以看到,东都这个政治中心目前只剩下了象征价值,其“核心内容”包括皇城内的中央诸府、宫城内的皇后嫔妃以及文武百官都已转移至安全地方,如此一来,东都即便失陷了,中央还在,政治中枢也还在继续运转,损失已经有所控制,风暴结束后大不了在废墟上办公或者于脆再迁回西京而已,如此一来圣主和中枢在政治上就赢得了一定的主动,在军事可以放开手来打,把东都打成废墟都能接受。也就是说,这场风暴如何结束其实不在于战场上的胜负,而在于利益上的博弈,所以现在东都局势无论怎么恶化都在允许范围内,只待各大贵族集团达成了政治妥协,开始收官之战了,各地救援军队也云集而至了,接下来就是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定。
虎牢失陷,荥阳也就岌岌可危,通济渠肯定要断绝,这样就算收复了黎阳,重新打通了永济渠,也没办法把江左的物资运到辽东战场,所以二次东征肯定不能继续了,二次东征结束了。既然二次东征结束了,圣主和远征军即将或正在返回,那还有必要急吼吼冲到黎阳,与齐王争夺功劳吗?当然没必要了。
风暴爆发前,齐王远在齐郡,风暴爆发后,齐王风驰电挚一般呼啸西进,竟然抢在崔弘升的前面杀到了黎阳,而且之前还在东郡击败了白发贼,解了白马被困之危,由此可见其速度之快,准备之充足。齐王为何准备得如此充足?齐王西进平叛的速度为何如此之快?做为一个深陷皇统之争中的亲王,在如此敏感时期,做出如此敏感之举动,其动机就复杂了,就不能不让人以最大恶意去揣测齐王的真实意图。
崔弘升的选择是静观其变,而静观其变的背后则是利用黎阳“困”住齐王,断绝齐王进京之路。陈棱的选择也是如此,他只能静观其变。
这就是崔弘升两次主动致信陈棱并告之众多讯息的原因所在,崔弘升需要陈棱的“默契”,一旦陈棱“冒失”了,改变了黎阳局势,崔弘升就被动了,就会被卷进更大的政治漩涡。
陈棱下令,考虑到进入黎阳后有一场艰苦战斗,需要将士们有充沛的体能,所以决定在姜里城休整一天,让连日行军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好好休息一下。
又派遣信使赶赴内黄拜见河北讨捕大使崔弘升,相约联手剿贼,共击黎阳。实际上就是告诉崔弘升,他愿意与其“默契”配合。
又急书河阳,告之尚书行省,幽州援军已进入汲郡,即将杀至黎阳城下,请中央给予指示。言下之意,齐王正在攻打黎阳,我要不要上去支援?如果你中央命令我去支援,那我就名正言顺了,不会落人口实、授人以柄了。
陈棱在汲郡边境停下了飞奔的脚步,而崔弘升看到联盟军队突然撤离,无贼可剿了,于是命令麾下将士“全力”疏浚渠道,确保渠道畅通,也是止步不前。
齐王继续攻打黎阳城,声势很大,打得有声有色。
河内郡主薄唐炜和武牙郎将高毗重兵驻防临清关和延津关,密切关注黎阳动静,得知齐王已渡河赶至黎阳城下后,遂急报河阳。
六月二十,西京留守卫文升率军赶至华阴,不声不响地派出亲信手下,把老越国公杨素的坟墓挖开了,把杨素的尸骨一把火烧了。
此事一经传开,贵族官僚无不哗然,把卫文升骂得狗血淋头。掘人墓,焚人尸骨,本就是天怒人怨的事情,即便有血海深仇,这种事也不能做,人神共愤啊。如果人人都这么做,那这个世界还有礼法伦常吗?
卫文升在西京血腥杀人,已经犯了众怒了,结果他犹嫌不足,到了华阴又掘了杨玄感的祖坟,焚烧了杨素的尸骨,再一次触犯众怒。这太疯狂了,彻头彻尾的疯狂了,疯狂到让所有贵族官僚都害怕了。人都欺软怕硬,狠的怕不要命的,现在卫文升不要命了,关陇本土贵族当真忌惮了,再不敢故意设置障碍,蓄意阻挠西京大军支援东都了。
然而,这件事的影响太恶劣,虽然“恶名”都由卫文升承担了,但“恶果”却必定由关陇本土贵族来承担。很简单的事,一旦杨玄感杀进关中,必定要疯狂报复,你掘了人家祖父,烧了人家父亲的尸骨,人家岂能忍气吞声?卫文升一颗人头肯定不够解气的,所以结果可想而知。关陇本土贵族怒不可遏,原因就在如此。卫文升的用心太“险恶”了,此举绝不仅仅是为了威慑关陇本土贵族,而是要蓄意激化关陇本土贵族和杨玄感之间的矛盾,为双方在政治上的结盟合作设置不可逾越的障碍,以便在东都战场上最大程度地避免“翻盘”的可能。
卫文升输不起,输了不仅仅保不住东都,保不住西京,可能连国祚都保不住,所以他不得不铤而走险,用尽一切手段,哪怕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哪怕恶名昭彰遗臭万年,他都认了。
事已至此,关陇本土贵族就算气得吐血、气死了也无济于事,必须想办法挽救,必须把因此事所造成的所有可能出现的恶果都统统扼杀了,而最好的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把杨玄感和支持他的兵变同盟,连同整个东都,一起摧毁。我把你打得尸骨无存了,你总不至于再掀起风浪吧。至于卫文升,你就等死吧,迟早有一天了,就算你死了,也会被人挖出来挫骨扬灰。
卫文升掘墓焚尸的目的达到了。他这一人神共愤之举必然会激怒杨玄感,激怒老越国公杨素的门生故吏,激怒兵变同盟的核心成员,他们必然会把仇恨记在西京代王杨侑的头上,记在关陇本土豪门世家的头上,砍他卫文升一个人的头颅肯定无法熄灭杨玄感、弘农杨氏和兵变同盟的熊熊怒火,所以可以想像,一旦西京大军未能把杨玄感击败在东都战场,让杨玄感成功杀进关中,西京和关陇本土贵族必将为之付出惨重代价,为此西京和关陇本土贵族只有倾尽全力击杀杨玄感,不惜代价也要把杨玄感这个祸患消灭在东都战场。
关陇本土贵族被卫文升“坑”惨了,“坑”得要“倾家荡产”了,但没办法,现在只有咬牙忍了,只有再一次向卫文升“低头”,于是西京大军的行进速度大大加快,而后续粮草辎重也快速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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