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东都战场。
李密于清晨时分赶到南郭西北角上的左候卫府,此处目前被李风云所征用,为联盟帅营所在。
“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西京留守卫文升已于三天前率军赶赴东都。”李密神情严峻,眉头紧皱,目光忧郁,语气中隐含焦虑。
李风云疑惑地看了李密一眼。西京大军出动是好事,是杨玄感最为期待之事,按道理李密应该高兴才对,但为什么李密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喜悦。
“这个消息源自西京,还是来自郑元寿的部下?”李风云问道,“是否准确?”
“多个渠道的消息证实西京大军的确于三天前出动了。”李密答道,“卫文升坚持紧急驰援东都,但阻力很大,一怒之下,他在西京大开杀戒,一口气砍下了一百多颗头颅,震动了西京。那个老匹夫疯了,已经失去理智了。”
李风云惊讶了。这个卫文升出自洛阳世家的卫氏,卫氏的祖上是汉武帝时期的大将军卫青,传承至今也有六七百年的历史,而关陇崛起时期,卫文升的祖父、父亲都是中央和卫府大员,卫文升本人在军政两界也颇有声名,所以洛阳卫氏在河洛贵族集团里也算是颇具实力的二流世家,由此不难看到,无论从历史渊源还是从地域利益来说,同属于河洛贵族集团的弘农杨氏和洛阳卫氏应该走得近,而同属于一个时代的杨素和卫文升也应该是关系不错的政治盟友。
先帝时期,卫文升基本上在地方上出任军政长官,圣主主政后,迅速进入中枢,由卫尉卿到工部尚书,到右候卫大将军、检校左候卫大将军,刑部尚书,平步青云,其中卫文升进入中枢核心的时间,正是在杨素病逝之前,从中不难看出圣主有维持河洛贵族集团在中枢核心地位的意图。这与以杨素为首的河洛贵族集团帮助圣主赢得皇统是分不开的,圣主需要支持他的政治力量与其一起牢牢把持朝政,需要河洛贵族集团持续保持实力,而一个古稀老臣卫文升为工部尚书,一个正当盛年的杨玄感为礼部尚书,老青组合,结盟合作,正好可以填补老越国公杨素病逝后在中枢核心决策层和河洛政治集团内部所造成的权力真空。
当然,从理论上来说这种“传帮带”很不错,等到杨玄感年纪再大一些,威望更高一些,资历更老一些,对河洛政治集团的控制力更强一些,卫文升也就可以退下去颐养天年了,然而,实际操作中因为存在执政理念、权力博弈、派系倾扎、利益斗争等等因素的于扰和冲击,“传帮带”往往会演变成分裂和残杀。
从目前两京形势来看,卫文升和杨玄感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河洛贵族集团不但分裂了,而且自相残杀,最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杨玄感败了,卫文升赢了,河洛贵族集团也一蹶不振了,肯定会失去中枢核心的地位,而更重要的是,由于河洛贵族集团是当初把圣主推上皇帝宝座的核心力量,其后又是圣主的重要支持力量之一,它的背叛,等于给了圣主致命一击,严重动摇了圣主的执政根基。本来“三条腿”的大鼎,突然断了一条腿,那个鼎还能屹立不倒吗?
卫文升被杨玄感逼上了绝路,不得不杀了杨玄感以竭尽所能拯救自己,拯救河洛贵族集团,所以他“疯狂”很正常,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有底线?
“他的确是疯了,他对弘农杨氏大开杀戒,后果可想而知。”李风云叹道,“但是,这还不够,还不足以给越公(杨玄感)造成致命打击,所以,某认为,卫文升还会做出更疯狂的事。”
“更疯狂?”李密冷笑,“他还能怎样?难道他还敢把弘农杨氏连根拔除?”
李风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卫文升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都是越公和你们的至亲好友,其目的就是要激怒你们,让你们在怒火的燃烧下失去理智,所以你们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上当中计。”
“越公很冷静。”李密目露忧色,“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他还保持着冷静。”
“如果卫文升做出更疯狂的事,越公还能否保持冷静?”李风云试探着问道。
李密没有说话,忧心忡忡,情绪有些低沉,良久,叹了口气,说道,“他终究不是老越公。”
老越国公杨素是踩着累累白骨走上权力巅峰的,铁石心肠,意志顽强,除了无情的岁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他,而杨玄感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在杨素的庇护下,一帆风顺,没有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洗礼,更没有经历过生死存亡的磨难,所以他有胆子有魄力有勇气发动军事政变,却未必有磐石般的意志去承受可怕的打击。
李风云的心脏骤然猛跳,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忍不住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却依旧改变不了历史车轮前进的轨迹,我在大河两岸掀起的风云,在东都战场上掀起的狂澜,不过就是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扔下几颗石子,溅起几点小浪花,根本影响不了河水奔腾的方向。在记忆中的历史里,卫文升要掘墓焚尸,这与春秋时伍子胥掘墓鞭尸没有区别,这触及到了杨玄感的底线,是杨玄感所不能承受之事,杨玄感势必要报仇雪恨,要杀死卫文升,要屠尽西京将士,这或许就是他滞留东都战场的原因所在,而这一失去理智的“滞留”则彻底摧毁了兵变。
李风云表情上的变化,让李密看到了其内心的恐惧,“你很担心?”
李风云笑笑,摇摇头,果断转移了话题,“郑元寿大败于函谷关,是否会影响到西京大军的推进速度?函谷关大捷后,越公是否西进崤、渑,直杀弘农,做出攻击关中之态势?”
“据传,驰援东都的西京军队只有两万五千人。”李密语含双关地说道。
李风云略略皱眉,“这怎么可能?西京加京辅三郡至少有四万军队,再加上扼守于关中西、北两个方向的镇戍军,至少可以凑足七万大军,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卫文升应该可以领四万人马驰援东都。”
“现在出了意外。”李密笑道。
“如此说来,吐谷浑在西海的凌厉反攻和元弘嗣在弘化的潜在危害,已经对西京造成了严重影响。”
李密微微颔首,“现在西京不但不敢把扼守关中西、北两个方向的镇戍军抽调回京,反而还要从西京抽调军队去增援河右,于是就造成了用兵上的捉襟见肘。这次卫文升如果不在西京大开杀戒,恐怕还难以力排众议,拿出两万五千人驰援东都。卫文升兵力不足,必然寄希望于京辅都尉府,还有郑元寿的军队,三方合兵一处就有四万余人,如此方可一战,但郑元寿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卫文升独木难支,仅靠西京军队在东都战场上难有作为,稍有不慎还有可能步郑元寿之后尘,因此在某看来,卫文升迫于无奈,只有改变计策,由攻转守,坚守潼关。”李密说到这里愁容满面,“早知道郑元寿不堪一击,转瞬崩溃,倒不如把函谷关让给他,把他诱到东都城下,待到卫文升兵临函谷关之前,再将其围而歼之。”
李风云没有说话,沉默以对。
李密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越公的对策是,先集中兵力击败李浑,拿下澧水、回洛仓和金墉城一线,把东都的皇城和北郭彻底包围起来,日夜猛攻,迫使已撤到河阳的尚书行省持续向卫文升施压,逼着卫文升不得不进入东都战场与我决战。”
李风云连连点头,同意李密所说,“黎阳形势如何?”
“据元务本最新消息,至六月十八午时,你的人马已全部撤离黎阳,李子雄也走了,与此同时,李善衡由白马渡河而至。元务本依越公之策,要献城于齐王,故与李善衡开始谈判,而据李善衡所言,齐王和董纯也于六月十八抵达了白马城。至于齐王是否渡河进入黎阳战场,是否接受元务本的投降先行拿下黎阳城,只能明天接到元务本的急报才知道。不过据某的推断,齐王与李善衡之间既然爆发了冲突,那齐王渡河进入黎阳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李风云暗自叹息。虽然联盟从黎阳这个漩涡里脱身而走了,但劫掠黎阳仓的时间太短,所获粮食等物资根本支撑不了联盟二十万人的转战需求,未来杨玄感假如迅速败亡,圣主得以腾出手来围剿联盟,则联盟岌岌可危矣。
“某如何配合越公?”李风云主动问道。
“从今日起,由东、南、西三个方向攻打皇城的重任就托付给你。”李密说道,“越公则率全部主力进入邙山西线,在攻打东都北线的同时,攻陷金谷,断绝邓津和孟津,切断东都和河阳的全部联系,养精蓄锐,准备与卫文升一决死战。”
李风云一口答应。两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李密遂起身告辞。
李风云起身相送,在走出大堂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提了一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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