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珺在旁说道:“如此不适时宜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
顾濯说道:“那她人还挺好的。”
楚珺轻轻点头,说道:“至少还能给人留一个日后的名声。”
顾濯顿了顿,说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
楚珺闻言怔了怔,心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人世间多是临死之前仍旧不愿意说出一句真话,更不要说什么善良的谎言的人,从这个角度来看,赤阴教主心中的确留有些许值得以美好相称的禀性。
或许正是这么个原因,她才能从禅宗不知哪间寺庙处得来传承,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么一副奇奇怪怪的模样。
两人的谈话声没有避着谁,就像顾濯说的第一句话那样,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场间依旧一片死寂。
气氛越发低沉。
在远方,赤阴教山门大阵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令人心悸的轻响声愈发密集。
就像是深冬季节河流发生凌汛之时冰块与岸边相撞那般。
此间,那些无一不身披鲜血浸染衣衫的赤阴教徒们,还有许多人在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教主,然而更多的人却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似是就此认了命。
看着这一幕凄凉的画面,赤阴教主唇边的笑容不曾断绝,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模样,像极了她当初心中满怀爱意之时。
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场间众人,叹息说道:“其实我也不愿事情走到这种境地,为此犹豫到现在这一刻,奈何上苍就是要你等死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前半句话是真的。”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我可以作证。”
谁也没有回应,因为找不出意义。
唯有赤阴教主例外。
“后半句为什么是假的?”
“祸是你惹出来的,天地因你而变,让旁人担起这个责任恐怕不太合适吧?”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顾濯,而是楚珺。
赤阴教主平静说道:“我只不过是让天地为我做选择罢了。”
楚珺无言以对,心想这也太能尽情责怪了。
便在这时,赤阴峰顶那座石塔终于被霜迹所完全覆盖,沦为一座冰塔。
山门大阵随之开始破碎,雾气从裂缝中渗入,如烟。
比之寒雾更先到来的是夜风。
如今正值夜深,太阳未曾照常升起,满天星光与月色被层云掩盖。
天地间一片漆黑,风自然更冷。
夜风落在某个赤阴教弟子的身上,此刻心神已经麻木的他,正要闭上双眼等死时,有湿意在他的身体上泛起。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那并不是泪水,而是荒原深处十年难得一见的雨。
冻雨随风潜入夜,看取浓雾一片。
说荒原之凶险,道荒原之凶险,大抵就是此时此刻的境况。
更多的人被夜风加身,感受到随之而来的雨水,在片刻的沉默过后非但没有痛哭流涕,而是笑了起来。
不过都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着那道笑声,更多的人随之而笑,是凄凉,亦悲愤。
站在这一片笑声当中,楚珺神情微惘。
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夜居然会迎来这么一幕画面,赤阴教竟会是因此而沦为历史的尘埃。
她偏过头望向顾濯,心想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
……
远方山崖上。
大司祭遥望赤阴峰上的画面,神情愈发炙热。
生在荒原,活于群山,至今已有八十余个年头。
在这八十个不见春夏秋冬的年份里,他不仅亲眼见证荒人与人类的死亡,更是亲身直面过那些与天灾无异的恐怖气候。
荒原上,很难再有人比他对此了解更深,他曾试图过借此力量去杀死生活在此间的人类,为荒人创造出一个干净通透的世界,结果当然是失败。
自那以后,大司祭始终坚信天地之间无人可以在群山之中呼风唤雨,纵是羽化亦不能超然于外,风雨霜雪皆有着自我运行的独特韵律。
如今,这一夜。
风起雨至,雾重如山。
荒原天空之下的灾难齐聚于此,无疑是上苍意志的真实呈现。
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
大司祭缓缓跪下。
他仅剩的一只手掌落在地上,泪水从他的眼眶里奔夺而出,在那苍老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纵横流淌,就像是干涸数百上千年的大地,在他的生命中降下了第一场雨。
颤抖到不能自已,泪流满脸到无法言语,是因为大司祭沉浸到无尽的幸福当中……更因为他知道自己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司祭站起身,望向远方化身为巨虫尚未死去残留些许意识的喻阳,干裂的嘴唇里流淌出情难自禁的骄傲的声音。
“我是对的。”
“这世间,唯有上苍才能拯救我族。”
“你可以安心死去了。”
大司祭以此为道别,目光再次落到赤阴峰上,神情渐静。
他知道,上苍的眷顾从来都不是毫无代价,必须要有所付出。
——无论如何,顾濯都必须要死。
……
……
人们总是说,世间有很多事情高于生死。
比如对错,比如黑白,比如荣辱……然而这一切终究是以活着作为前提。
于是,当生死这个前提被抹去的当下,像这样的事物就能理所当然地进入眼帘。
赤阴教的修行者们绝望而悲恸的哭声并未长久,不是因为夜风寒雨将其冻杀当场,而是他们正在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
——与赤阴教主厮杀。
更准确地说,这其实是一次单方面的送死。
对赤阴教的邪修而言,既然死亡已经成为注定的结局,比起死在荒原天灾之下,死在自己所追随的教主手中,无疑是一种更为美好的死亡。
石坪之上鲜血成河却不见断肢,几乎每一个死去的人都维持着身体的完整,只在眉心或心脏处留有创口。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与风雨对峙,让此间维持着应有的面貌。
砰!
山门大阵彻底破碎。
寒雾如浪潮涌来,似山海倾轧而至,气势恢宏。
落在后方的赤阴教的邪修的尸体,与寒雾相接触的那一瞬间,直接沦为冰雕,栩栩如生。
赤阴教主看着这一幕画面,眼中更生快意,只觉得这真是美极了。
多年以后,她若是故地重游,再见此间故人……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啊?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冲入人群当中,以更快的速度开始杀人。
她要抢在寒雾到来之前,杀死赤阴教的每一个人,不为自己留下遗憾。
此时此刻,顾濯和楚珺成为了局外人。
没有谁去理会他们的存在,脸上带着炙热而癫狂的神情,心神全部专注在这场近乎奉道的杀戮当中。
就连赤阴教主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三生塔从未离开,时时刻刻地庇护着两人的生命,避免寒雾的侵蚀。
于是楚珺仍有说话的余地。
然而她的嘴唇数次张合,直至最终抿成一线,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成为如今的模样,为什么赤阴教的邪修们要互相残杀,将理应重要的他们视为无物。
顾濯猜到她的不解,淡然说道:“都是死,何不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这有什么难懂的?”
楚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是觉得很荒唐。”
顾濯说道:“总之不是坏事。”
楚珺看着他,问道:“那什么才是坏事?”
顾濯平静说道:“死。”
楚珺微怔,心中再次生出惘然。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时的顾濯与过往那些天有着隐隐的不同,而且不是因为当下的局面。
下一刻,一道声音传入两人的耳中。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是赤阴教的弟子,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贺听荷带着哭腔喊道:“你就救救我吧!”
这时的她已经伤重,身体内不断有白雾飘出,那是功法运转到极致与寒意进行对抗后所的现象。
她踉跄着脚步,竭尽所能地奔向顾濯,只求活命。
楚珺沉默。
顾濯亦不语。
就在贺听荷的眼中燃起希望,以为这是默许,自己即将获得一线生机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从她的后背开始扩散,阻断了她往前的步伐。
她的双膝与地面相撞,发出响亮的声响,即将摔倒在地之时身形骤止。
与顾濯和楚珺无关,是那位嫁衣女修。
“你怎么能走呢?”
嫁衣女修的声音虚弱至极,就像她的气息。
她伸出手,染着血的五指轻轻抚摸着贺听荷的脸颊,颤声说道:“我们这辈子就得要在一起啊……”
贺听荷睁大了眼睛,反驳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的眼神却倏然一变,恐惧尽数化作浓烈的爱意。
她紧紧地抱着嫁衣女修的身体,嘴里反复念着同一句话:“是啊,我们得要在一起……在一起。”
寒雾随风而至,笼罩两人。
片刻后,嫁衣女修的气息消失了。
那是死亡的意思。
就在她身死的那一刻,贺听荷满是爱意的眼神再次生变,恐惧立刻浮出水面,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极其强烈的憎恨厌恶之意。
她嘶吼出声,竭尽全力地去挣脱嫁衣女修的拥抱,奈何寒意已经侵蚀她的四肢百骸,不留半点空隙。
最终,贺听荷带着这份恨意就此死去。
楚珺将这一幕看的很清楚。
于是她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赤阴教主为什么如此痛恨盈虚道人——人不是不可以糊涂地活着,但前提是一辈子都不清醒。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与此同时,那头的人也都死完了。
赤阴教主站在重重雾里。
她的衣衫被鲜血染尽,上下皆红,彷如恶鬼。
她负着轻伤,缓步走向顾濯,柔声说道:“好了,这里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吧。”
楚珺心想那还不如死了得了。
“走不了。”
顾濯摇头说道:“有人不希望我离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似随手往雾中一指,直接点出大司祭的位置。
方位是正确的,距离是遥远的。
直至此刻,大司祭仍旧没有下场,孤身站在远方山峰遥望此间。
除非目睹顾濯的尸体,否则他绝不会离开。
赤阴教主微微笑着,说道:“那个神棍又岂是我的对手?”
言语间,她很是随意地挥了挥衣袖,便有十余根红线破空而去。
楚珺看得很清楚,这些红线将会贯穿顾濯的四肢,以及每一个影响行动的穴位,让他沦为真正的残废。
折雪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不假思索直接出剑,迎了上去。
根据她的计算,凭借折雪的剑锋自己斩断其中七根,再用身体挡下另外三根,至于剩下的……那就只能看顾濯自己了。
然而事实却截然不同。
不是坏,而是好。
十余根红线如同飞剑破空而至,便不可避免地穿过层层寒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竟让楚珺得以斩断每一根红线。
赤阴教主蹙起眉头。
她看着站在远处的那位少女,感受着笼罩浑身的浓重寒意,以及体内正在变慢的真元运转速度,心想怎会如此?
她曾经主动让自己身处寒雾浓郁的山谷,对雾气里如附骨之疽的寒意有着一定认知,何以此刻的情况比之当时更为恶劣?
思绪转动之间,她不曾停下脚步,继续往前。
雾中有雨,如丝似缕。
为鲜血所浸染红彻的衣衫微湿,旋即泛起薄霜,让赤阴教主的脚步变得沉重。
不远外,顾濯与楚珺却是毫无影响。
三生塔上隐约泛起一缕霜迹,浅之又浅。
这件至物榜上有名近乎仙器的重宝,本就是羽化层级的事物,否则也不会被喻阳所寄望以荒人秘法炼化成为一尊羽化。
它当然不会被毁在这场天灾当中。
问题在于,这跟顾濯和楚珺能不能活下来,客观角度而言没有直接的关系。
楚珺偏过头,再一次看着顾濯,还是想不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才能破开这个死局。
她心中并无半点怨怼之意,不后悔来到赤阴教,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能活到今天,本就是一次莫大的幸运。
这般想着,她的心情越发来得平静。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她已有决定。
这一路上都是顾濯在救她,那她理所当然要救回去一次,这是应有之理。
一念及此,楚珺眼帘微垂。
当她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的那一刻,发生在那座孤山山腹内的画面将会再次出现。
观主应她的邀请降临此地,于轻描淡写之间化解这场生死危机,让她和顾濯一并活下去,离开这片恶土。
至于这样做所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日后再说。
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
赤阴教主心神狂震。
一种强烈的恐惧降临在她的心头,与当年直面盈虚时截然相同,如出一辙!
她再也无法维持住冷静,啸声自咽喉呼啸而出,强行震开不断聚拢靠近的寒雾,为自己清理出一条通往三生塔下的道路。
下一刻,她的衣袂开始飘舞,狂涌向后,要去阻止楚珺。
就在这时候,顾濯说了一个字。
“停。”
只是简单的一个字,楚珺眼前的世界便留下余光,未曾完全漆黑。
她还是她,不是观主。
赤阴教主根本不敢刺激她,便也停步。
楚珺对顾濯认真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
顾濯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虽然我不喜欢推演所谓未来,但我真的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人。”
话至此处,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满天浓雾并未随之而散,夜风寒雨甚至更为急促,如惊涛骇浪拍向站在三生塔下的两人。
就像是某个存在意识到将有变故发生,竭尽全力在此之前行扑杀之事。
“装死到现在就差不多了。”
顾濯说道。
话音落下之时,整座赤阴峰再次颤动起来,是地动山摇。
寒雾为之而战栗,风雨因此而飘零。
赤阴教主霍然转身。
一道寒光自浓雾破空而至,与她擦肩而过,带起一道飞溅血水。
那不是飞剑。
是巨虫的千足之肢。
直到这时,活着的人才回想起喻阳尚未死去。
“走!”
楚珺没有惊呆,不去想为何喻阳在破境后还能保持灵智,听从顾濯的号令。
她直接抓住顾濯的衣袖,便要往巨虫的方向冲过去,求得庇护。
赤阴教主看着这一幕,眼神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站在远方山峰上的大司祭怒不可揭。
他不再继续冷眼旁观下去,纵身往外一跃。
轰!
幽绿火焰骤然爆发,在寒雾中炸开一片空白地带,为大司祭指明前进的方向。
他苍老的身体也受此推力,无比精准地飞向百余丈外的赤阴峰。
再是一声巨响,在他落地的位置,为寒意所侵蚀的石板碎裂成千百片,皆俱跃起。
大司祭面无表情,眼中的火焰更盛。
碎石就此尽数染上火焰,如若攻城器械,燃烧奔腾而去!
这一击极为强大,与不久前赤阴教主唤起的流星火雨相比亦是不逊分毫,甚至来得更为凝聚。
哪怕有三生塔作为庇护,顾濯和楚珺不大可能死在这一击之下,但这必然也要遭受重伤,再无余力抵御寒雾冻雨。
“给我留下来!”
赤阴教主厉声喝道。
她伸出双手,掌心朝天。
以她为中心的数百具赤阴教邪修的尸体,以及流淌在地上的鲜血皆尽沸腾突破寒霜的冰封,最终凝聚为四条粗壮的血柱。
同一时间,她不再被囿于大地之上,身体升腾飘起。
赤阴真经于这一刻攀至巅峰!
天地似是有所感应。
层云短暂闪过一抹亮色,那是雷霆的痕迹。
赤阴教主却是看都不看一眼,怒挥衣袖。
血柱如臂指使,冲向千足巨虫。
在此之前,同样带着大司祭愤怒的那一击已然到来。
顾濯头也不回。
对此,他只做了一件事,收起三生塔。
寒雾瞬间涌来,带着强烈的意愿,要把他留下且杀死。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必死之局。
赤阴教主为在场境界最高的那个人,理所当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的表情瞬间扭曲,却还是再动心意,让那一道原本斩向千足巨虫血柱改变方向,挡在燃烧幽绿火焰的碎石当前,与其正面对撞。
轰隆!
血柱燃烧起火,石块被血水淹没,无力向前坠落。
赤阴教主面色更冷,再次挥袖。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似先前那般有所保留,四条血柱破雾抽向顾濯。
远处,大司祭更为愤怒。
本就剧烈燃烧的幽火更上一层楼,带着他的怒意与他的身体,冲向另一端的山崖。
喻阳所化之千足巨虫并未沉寂,早在顾濯和楚珺奔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便已作出应对。
只不过他的伤势太过沉重,活着就近乎是用尽全力,尚未死去全凭一股执念。
或者说是顾濯的一句话。
——我若死去,你曾看到的春天就是一场梦。
想着这句话,想着那些亲身感受过的美好,想着族人们不敢相信的眼神,想着那些让自己维持意识的声音,喻阳万般艰难地张开自己的口器。
千足巨虫的口器极为宽大,约莫数丈,远望是黑洞洞。
他没有怒啸出声,因为他并不愤怒,他此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吸气。
满山寒雾与冻雨骤然一滞,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那个巨大的口器,为顾濯和楚珺扫清前方的道路。
这是赤阴教主与大司祭被迫交手之时,他所做出的选择。
当这两人默契联手,再次对顾濯出手的那一刻,一切便也准备妥当。
喻阳漠然无视体内传来的剧烈疼痛,无视死亡即将到来的事实,用尽余生最后的力量长大口器……啸叫出声!
无数寒雾从它的口中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比之四道血柱仍要粗壮的气息,洒落赤阴峰上!
传说当中的龙息或许就是这般模样。
寒息所过之处,万物尽数被冻结,不留半点温度。
无论血柱还是幽火,都成为了最为精致的琉璃冰雕。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自己的颜色,目之所及唯有苍白还是苍白,看不见任何多余的事物。
就连顾濯和楚珺的身影都消失了。
大司祭和赤阴教主未曾死去。
他们站在霜雪之息外,已然负伤,无法往前再进一步。
直到喻阳真正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