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咆哮,贯彻寒雾笼罩的赤阴峰上下,向着更远的地方传去。
那是大司祭和赤阴教主的愤怒,如此看着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物从指缝里溜走,当下却再也没有办法可以阻止,或许往后再也见不到那人的背影,强烈的悔恨之意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人根本无法继续冷漠平静下去。
两人霍然转身,死死地盯着彼此的眼睛。
下一刻,赤阴教主朝上的掌心骤然翻转下压,便是落掌。
同一时间,大司祭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挥拳,向上击去。
不是心有灵犀,而是坚决痛恨。
轰!
雾散无声,山崩不静。
连绵不断的轰隆巨响自峰顶传来,没入顾濯和楚珺的耳中,偶有碎石随之而跌落,与他们擦肩而过——那是山巅两人正面交锋带来的恐怖余波。
楚珺的脸色已然泛白,衣袍肮脏快似当初挖洞的时候,但她不敢停下哪怕半步,因为顾濯此刻就躺在她的后背,将性命交付与她。
她把喻阳所化的千足巨虫的肢体当作石阶,以最快的速度往下飞奔。
片刻之前,在霜雪之息自巨虫的嘴里喷涌而出时,顾濯拔出且慢。
在那极短的刹那间,两人得以踏入喻阳提前留出的空隙当中,幸免于难。
哪怕是远离先前的当下,楚珺的心情依旧紧张着,根本无法轻松。
顾濯与楚珺背靠着背,目光理所当然落在山崖之上。
夜风挟细雨而至,打湿他的面颊,带来寒意。
想着某些事情,他的神情愈发沉静,仿佛置身事外。
直到某刻,楚珺的声音响了起来。
“快要到了。”
她问道:“该怎么走?”
顾濯说道:“往前就是。”
说完这四个字,他的眉头紧皱起来,眼角流露出痛楚的意味。
楚珺背着他,踩在被冻结的虫肢之上,看着为浓雾所笼罩的大地,因惧怕寒意侵袭而不敢深呼吸,牙齿用力地咬住下唇,出血也浑然不顾。
少女的双足陡然发力,把自己连带着顾濯抛出一条漂亮的曲线,没入如水般的雾中。
就在她以为将要被淹死的那一刻,前方的雾气忽然之间散出狭窄到仅容两人通过的道路,让楚珺得以继续前进。
砰!
楚珺落在地面上,身体涌起剧烈的疼痛,那是不堪重负的迹象。
但她没有因此停留片刻,依循着顾濯的话径直往前,就连身旁正在发生诡异的画面都置之不理。
——寒雾仿佛有着不同的意志,从顾濯说出那四个字就开始扭打在一起,呈现出来的画面就像是两道浪潮在相互对撞。
然而哪怕就是楚珺,都能清楚感知到其中一方处于明显的弱势,根本无法进行长时间的对抗,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全面崩溃。
在上方,赤阴教主和大司祭仍未停战,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碎石不断落下,掺和在冻雨中。
顾濯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切声音终于消散,世界重新安静。
黎明尚未到来,此刻正是人世间最为黑暗的时候,放眼望去半点光明不见。
楚珺把折雪当作拐杖,背着顾濯,脚步艰难地行走在积雪深处。
这时的情况当然还是不好,但比起先前的生死攸关,终究还是轻松太多。
某刻,她找到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了下来。
长时间的在夜色中奔走,眼前的世界依旧晦暗,但不再是漆黑一片,可以视物。
楚珺歇息片刻后,起身用剑卷起积雪,围起一堵雪墙,挡去不愿停息的夜风,便也掩去此间的动静。
然后她以道法升起一团火焰,驱散黑暗,带来温暖。
她抿着唇,很是担心火光透出雪墙,伸手从地上挖出一个坑绕到外头去看,确定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这才安下心来。
顾濯坐在那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说话。
“聊聊。”
楚珺好不容易做完这些事,步履阑珊地回到顾濯身旁,几近脱力般跌倒在地,仅凭一剑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慢慢地往后靠去,让冰冷的石壁充当倚仗,声音虚弱说道:“我有几件事情想和你聊聊。”
顾濯醒过神来,唇角微翘,笑得十分礼貌。
这不是答应的意思。
“晚点儿。”
他说道:“那边还没结束。”
楚珺看着他,想了想,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才是闭上双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听着这声叹息,楚珺心想应该是那头的战斗结束了,胜负或许已经分出,但生死大抵是没有分出的。
这般想着,她的声音从唇瓣流淌而出,很轻,有些虚弱。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还会去赤阴峰吗?”
顾濯闭着眼睛,轻声说道:“我说过,这不在于我如何抉择,而在于我是否与其相遇,因为那或许就是天意。”
楚珺说道:“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曾提醒过你,这天是要你死的。”
顾濯笑了笑,说道:“我不想重复当时的对话,已经说过一遍的死里求活什么的。”
楚珺平静说道:“我也没打算和你聊这些。”
“那你想要聊什么?”
“聊你。”
“我?”
“嗯,因为我现在觉得你这人很有问题。”
顾濯睁开双眼,偏过头望向楚珺,微笑说道:“我有什么问题?”
楚珺顿了顿,说道:“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顾濯说道:“事实的确如此。”
楚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但你现在就是个残废。”
顾濯笑容不减,也不生气,说道:“我也从未否认。”
天寒地冻,霜雪堆积成的高墙里燃烧着道火,温暖的光芒散落在两人的身上,映得那两双眼睛比之过往更为好看,生出几分夜谈的温馨。
“你还是不明白吗?”
楚珺蹙起眉头,一字一句说道:“要是你不能认清当下自己身处的位置,那今天的事情就还是会重复发生,但你不可能每一次都这么幸运,有喻阳那样的人愿意为你而死,像我这样的人拼了命的救你。”
顾濯没有说话。
楚珺说道:“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坐不垂堂的道理有这么复杂吗?我觉得没那么难懂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速与寻常不见区别,声音很轻。
不像是劝说与告诫,只是一次关于事实的客观描述。
顾濯说道:“有些事情只要和自己有关,那就算你当下偷懒摸鱼混过去,到最后终归还是要你亲自动手来解决的,这或许就是因果。”
话是真话,他的真心话。
赤阴教因盈虚而生,又在此行当中恰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头,那作为师父的他理所应当要为此做些什么,比如收拾徒弟留下的烂摊子,这就是他的想法。
事实上,赤阴教这场变故也证明他的推断没有问题,荒原近些年来的许多变故与盈虚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我不否认这个道理。”
楚珺摇头说道:“问题就在于,事情不该是这么做的。”
顾濯说道:“是吗?”
楚珺看着他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残废,凭什么去做这些事呢?我在史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九世之仇犹可报乎?百世之仇犹可报。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的,修行需要时间,报仇需要机会,种子要发芽才能成长为大树,等待这两个字有这么难理解吗?”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因为我残废,所以我要等。”
楚珺说道:“是的,事情本就是这么简单。”
不等顾濯开口,她话锋骤然一转。
“之前我跟你提过,我没想过你到底是谁,这句话当然是骗你的,因为我只要还是人那就必然有好奇心。”
“我猜你是道主,原因在于你的道法造诣太过高深,恐怕连我那位师父都比不过你,这几百年来只有道主才符合这个条件。”
楚珺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假如你真是道主,那你现在做的一切就是错的。”
顾濯轻声说道:“错了吗?”
楚珺看着他,认真说道:“错了。”
顾濯神色温和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我就是你话里的道主,人们眼中的魔主,那这一切就注定是我所无法逃避过去的。”
“不。”
楚珺静静地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你就是做错了。”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愿闻其详。”
楚珺说道:“你知道我最开始以为你是谁吗?”
听到这句话,顾濯忽然生出悔意。
然而话至此处,早已不是他喊停就能停下来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楚珺的话里出现了那两个字。
“顾濯。”
她说道:“这个你曾经在那片古战场上用过的名字,我最开始真的以为你是顾濯,我的那位朋友。”
顾濯一言不发。
楚珺不在乎,接着说道:“因为你的背影看起来太像是他,但随着我和你接触得越来越深,这个念头也就越来越淡。”
顾濯问道:“为什么?”
楚珺安静片刻后,说道:“我认知里的那个顾濯,和你有着根本的区别。”
顾濯说道:“比如?”
“因为他是一个让我心生钦佩的同辈众人。”
楚珺的语气因平静而真诚:“而不是你这样喜好装神弄鬼,满嘴让人猜不透的话,看似高深莫测实则无能为力的所谓前辈高人。”
这句话真的很让顾濯无话可说。
换做是另外一个名字,那他根本不会有这种念想,只当做是无趣的耳边风。
但话里说的偏偏就是他。
楚珺说道:“去年夏祭前后他做的每一件事,长街上的那桩血案,白马湖畔与皇子为敌,苍山里为自己的师妹折返败敌,以及最后横剑在前结束夏祭……”
“我喜欢他那些天里做出来的选择,不是因为最终的成败,而是因为这一切是直接的,是爽快的,绝不是像你这般粘乎的。”
她认真说道:“见仇人拔剑,看喜欢的人就愿意去亲近,就算那人是个秃驴还长得很矮,喜欢与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听着这话,顾濯突然有些心疼无垢僧。
然后,他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只不过是你的一种偏见?是你对美好的一种向往与寄托?而非事实?”
楚珺说道:“也许。”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那你现在还是认为我错了吗?”
“当然。”
楚珺神情坚定说道:“我从来都没改变过我自己的想法,假如你是道主,那你更应该像顾濯那样活着,着眼于当下,做与年龄相符的事情,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
顾濯笑容依旧在,说道:“我刚才也和你说过,假如我是道主,那当下的一切就注定是我逃不过去的。”
楚珺摇头说道:“你觉得那样活着是一种逃避吗?”
顾濯说道:“像这样毫无意义,给不出具体解决办法的愚蠢言辞,着实让我后悔与你展开这场谈话。”
不知何时起,两人的声音都已不复平静,渐渐来得急促,更不是最开始的淡然和轻柔。
道火燃起的光芒正在晃动,冰雪堆积成的墙壁愈发来得坚实,回荡余音。
一片死寂。
长时间的安静。
“我不后悔。”
楚珺说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问吧。”
楚珺看着他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眼里全都是旧日往事,那你的世界就注定是由过往的陈旧碎片所组成的?”
顾濯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这些不是我能选的,因为我的世界本就是由这些事物组成的。”
楚珺忽然问道:“你知道你现在长得很矮吗?”
顾濯没有说话。
楚珺用折雪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看吧,现在的你连我都不如。”
顾濯闭目,问道:“你要说什么?”
“天塌下来的时候,总会有高个子撑着。”
楚珺看着他难以理解问道:“你明明有可以相信的人,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孤家寡人,要一个人去解决这些事情呢?难道你就不能多给旁人一点儿信任吗?这总归是你自己的选择吧?”
顾濯沉默不语。
楚珺说道:“在去赤阴教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不让易水那位前辈来救你,你对我说要是救了你,那你就必死无疑,因为你的身份会暴露。”
“当然会暴露啊,任谁看到你现在这么个样子,谁能不知道你的身上有大问题啊?从来都不是旁人出卖你,是你自己在出卖你自己!”
她的语气越发来得急促:“你要是像顾濯那样活着,而非现在这样把自己阴森地藏在黑暗里,那谁会怀疑你的身份啊?”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珺盯着他的眼睛,寒声问道:“难道在这个世界上,长辈出手救下晚辈的性命,这已经成为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了吗?”
“我师长很可能已经死了,为了让我有命出现在你眼前而被那位大司祭杀死,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少女毫不客气说道:“易水那位出手救你需要冒着死去的风险吗?不会,他可以不会吹灰之力就把你救下来,你之所以拒绝这么做是因为你不相信,你认为他是不可控的因素,你不想让别人掺和进来自己的事情,但是你连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全局都不知道!你还妄想着一次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你这样做就是在找死在自掘坟墓,你现在知道了吗?!”
人生至此前一刻,楚珺从未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
她更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要有一天,以这种语气来冲撞一位长辈,但此刻的她心中无半点悔恨之意,因为她确定这样做是对的。
她很感激顾濯给她带来的那些见识,虽然她依旧不愿承认彼此的师徒关系,不想成为什么乱七八糟的掌上明猪。
她不想这位长辈沉溺在无尽的往事当中,一步一步地让自己陷得更深,最终被淹死在往日的时光里。
她当然知道大人物们往往都有自己的考量,然而她认为再多的考量,都应该以活下去为前提,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冒险,就因为一次巧合的路过,便让自己身处险境难以自拔。
诸多思绪徘徊在楚珺的识海中,非但没有让她失去清醒,反而越发冷静。
她的呼吸不再急促,慢慢地平静下来,说道:“上面这些都是我基于个人情感对你说的话。”
顾濯哑然失笑,问道:“所以你还有别的话吗?”
“嗯,是基于纯粹利益方面的话。”
楚珺看着顾濯的眼睛,最后认真说道:“如果你真的是道主,我衷心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因为我是清净观的未来掌门真人。”
说完这句话,少女放下手中的折雪,沿着先前挖出来的地道往外走去。
不知何时,天边已有晨光亮起。
昨夜的一切就像是场梦,风与雨与雾气都是错觉,洒落在身上的微暖阳光为她带来真实。
楚珺微怔出神,眯着眼睛望向被云层掩去大半的太阳,忽然笑了起来。
接着,她把手放在昨夜堆起的雪墙上,让其崩塌。
伴随着不大的声音,顾濯被淋了个满头雪,浑身上下皆白。
楚珺想了想,没说抱歉。
顾濯站起身来,慢斯条理地抹去身上的冰雪,顺带着还咳嗽了一声。
做完这些事,他再是看了楚珺一眼,同样一言不发,望天。
忽有风起,云散。
阳光骤然炽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楚珺正在直视太阳,首当其冲,流下眼泪。
少女连忙闭眼,揉了揉眼眶,只觉得那云散得莫名其妙。
顾濯神情十分严肃。
这主要体现在他没有偷笑,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上面。
没过多久,楚珺想着自己终究是晚辈,昨夜那番话已经足够顶撞,总不能再让前辈丢下脸皮主动开口。
她说道:“接下来的路我会继续护着你的,直到离开荒原为止。”
顾濯没有说话。
楚珺心想这未免也太小气,说道:“要我背着你吗?”
顾濯还是沉默。
楚珺看着他,摇头说道:“我是不会道歉的,因为我没错。”
直到这时,顾濯终于不再沉默了。
“自在道人没死。”
他抬起手,指向后方远处的那处山垭,说道:“人就在那边。”
楚珺怔住了。
顾濯说道:“待会儿你跟他走就行,观主肯定有派人来,你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话说到这里,他沉思片刻后,还是把折雪递了出去。
“不管是当拐杖还是别的什么都好,总之,等你离开荒原之后再还给我。”
楚珺下意识问道:“怎么还?”
顾濯说道:“送去易水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那是赤阴峰的方向,便也是自在道人的来处。
楚珺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惘然说道:“你这到底要做什么?”
“借这机会,把该办的事情都给办完。”
顾濯轻叹说道,头也不回,很是懒散地扬起手中的旧剑。
万里无云,阳光灿烂。
少年举着剑的画面被照得有些模糊,让楚珺看得不太真切,总觉得顾濯的身旁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感受到少女的目光,回头看了她一眼,挥手打了个招呼,很是礼貌。
楚珺微微一怔,旋即猜到此人究竟是谁。
少女心中有骄傲油然而生,嫣然一笑。
就此平分天地秋色。
……
……
“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
“什么感觉?”
“一言难尽。”
“的确,换做是我被晚辈骂上这么一通,想必也会难受至极。”
“我可没有什么难受。”
“啧,好了,不谈这事儿。”
“那谈什么?”
“你现在不怕暴露了?”
王祭的声音里满是好奇。
且慢是他的剑,只要他想,那就能知道在剑锋旁边发生的一切事情。
出于尊重,他自然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过分,但先前那场谈话的确被他知道了。
顾濯神情平静说道:“就像她说的那样,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撑着,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先说好啊,像今天这种小事儿我帮你肯定无所谓,真要是灭门绝户的大事你可千万别指望我啊。”
顾濯说道:“我也没指望过你。”
王祭更好奇了,望向他的侧脸,问道:“那你指望谁?”
顾濯抬起头,看了一眼明媚的天空,与天穹之下伫立着的雪峰。
阳光晒得他满身暖和,再无半点旧日的晦暗,让他很自然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这还能是谁?”
“当然是我那位师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