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遍照群山。
这是荒原深处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万里晴空不见半点密云,湛蓝如匠人精心烧制的瓷器。
走在松软的雪地里,自远空而来的风依旧寒冷,却不再令人心生畏惧,而是一种带来清醒的微痛,很是愉悦。
顾濯的脚步不快,但也谈不上懒散,只是有些慢,因为他正在思考,或者说是回望过往的人生。
就像楚珺说的那样,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他逐步身陷一座看不见的庞大泥塘当中,越走越深,难以自拔。
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好的,无论从安全还是利益这两个角度来看,都会对他带来莫大的危害。
如何才能自救,楚珺提出的方向不失为一种正确的,但问题在于如今的他已然牵扯太深,千般因果纠缠之下,除非是一死了之,否则余生再难有半点清净之时。
在这种情况下活成被人仰慕的那个顾濯……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简单的办法或许就是一了百了。
然而顾濯完全没有自杀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
他本就没剩几年命了,好死赖活都是这么些天,何必非要早死?
想着这些,顾濯忽然问道:“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比较符合我当下年龄的,简单些说,就是我应该想要去做的?”
王祭翻了个白眼,心想这问得也太简单了,没好气说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快意恩仇人前显圣打脸再打脸,要不然红袖添香酒色财气夜不归宿到朝起扶墙呗。”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有没有不那么俗的?”
王祭看着他,忽然说道:“懂了。”
顾濯不解问道:“我怎么不懂?”
“既然这俩你都没兴趣,都觉得俗气。”
王祭想也不想说道:“那你现在不就是想当圣人了吗?或者干脆直接一点儿说,你想让这个世界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顾濯再次沉默,说道:“其实俗一点儿也挺好的。”
王祭怔了怔,旋即失笑出声。
青年时候的他不是只能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行事自然恣意,鲜有顾忌。
半晌过后,顾濯耳边的笑声才是停歇。
“有这么好笑吗?”
“坦白说,换做别人我肯定是不笑的,但偏偏是你,这我真没办法。”
王祭的语气分外诚恳。
顾濯叹了口气。
王祭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要不然干脆这样吧,你问问你师姐,你俩能不能在一起得了。”
顾濯看着他,一言不发。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这事其实很简单,那句词儿是怎么唱来着?”
王祭往后数步,闭目再而屏息静气,沉声说道:“让我们忘了那片海,让我们来世再重来,让我们一生一……”
话没能说完。
顾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说道:“停。”
王祭从善如流,睁眼后满眼笑意,再是得意不过。
顾濯说道:“你记性真好。”
王祭似是感慨说道:“不是我记性好,是我那位老朋友说过太多这样的话,让我止不住地记忆犹深,而且这句话刚好适合现在的你。”
顾濯不愿理会,往前走去。
王祭看着他的侧脸,敛去笑意,认真说道:“和那个姓楚的小姑娘一样,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因为我是你朋友。”
顾濯顿了顿,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了一声谢谢。
王祭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这本就是一场散淡随意的漫谈,旧友间的一次闲聊,仅此而已。
荒原难得如此晴空,接下来还有不短的路途,再不借这美好时光做些该做的事情,全部心思都倾注在一望无际的白雪之上,未免太过挥霍。
就像是那春光,百年以前就已经被辜负过一遍,随光阴如指间沙去而不回。
如今这片秋色还要再被辜负吗?
想着这些事,顾濯心神微晃。
有所得。
……
……
走在冷风中,行于白雪间,远望黑山峰……顾濯和王祭很自然地与楚珺的那位长辈相遇。
清净观的自在道人境界本就高深,否则也不会担起进入荒原的重任。
更为关键的是,当初孤山山腹内那且慢一剑过后他虽是负伤,但随后就被降临的观主亲自出手治疗,纵使无法痊愈但也要好转太多,成为他活着的原因。
当自在道人目睹顾濯缓步而至,手中随意握着那把且慢,像是疯子般自言自语着,很难不为之心生强烈警惕,以至于举步不前。
直到顾濯与他擦肩而过数步以后,他才是在心里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便听到了一句话。
“麻烦你件事。”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找不出半点戾气。
自在道人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似是感受到那尚未出鞘的剑气,无法动弹哪怕一步。
顾濯顿了顿,认真说道:“照顾好楚珺。”
话音落时,自在道人微怔以为听错,然后发现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神情不由明显错愕。
待顾濯远去以后,有风再来,自道袍缝隙间入体,他才发现就在那短暂的片刻间,自己的身体便已汗水所彻底打湿。
自在道人闭上眼睛,强忍住再往后看上一眼的冲动,继续往前走去。
楚珺就站在那里。
相遇不是过分遥远的事情,约莫在半刻钟上下,与漫长无关。
清净观的两人对视着,长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晚辈先开的口。
“您还好吗?”
“伤得有些重,或许今后无望破境,但总归是活了,你如何?”
“请师叔您放心,我很好。”
“那就好……所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自在道人这句话问得很巧妙,没有问顾濯是谁,而是问的楚珺。
楚珺的回答却格外干净,利落到极点。
“我不会告诉与他有关的一切给师叔您知晓。”
接着,她更加认真地补充道:“其中也包括师父。”
自在道人眼神微变,想着不久前从顾濯处听到的那句话,沉默不知何所言。
楚珺神色如常,平静说道:“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面朝群山的另一端,背对渐行渐远的顾濯,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
……
对活在荒原的人与荒人,阳光从来都是最为奢侈的事物,仅次于力量。
昨夜那一战,赤阴教主在击伤大司祭后,囿于寒雾凄风惨雨的缘故不得不退,但她自然不会让自己远离,而是就近寻了处安全的地方,开始稳定伤势。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她都已经想好,待伤势不会再有太大影响的时候,便动身去追寻顾濯留下的踪迹,无论是以楚珺的性命作为要挟,还是别的什么办法都好,总之必须要问出那个破解之法,让盈虚留下的功法不再成为困住她的一座牢笼。
想着这些事情,看着今日阳光,赤阴教主理所当然地产生了一种感觉。
——大司祭嘴里惦记着的上苍很愿意让顾濯死去,否则为何要让荒原迎来久违的天晴,让一切痕迹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无所掩藏?
一念及此,赤阴教主以手掩唇,旋即是数声剧烈的咳嗽。
有血水从中喷溅而出,奇异的是这血与空气相接触的瞬间,顿时燃烧起火。
伴随着那几缕细小的火苗缓缓消散,赤阴教主紧紧蹙起的眉头松开,苍白的脸色随之而好转些许,有了血色,不再如纸。
迎着阳光站起身来,她闭目再而展开双手,于这雪峰之顶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拥入怀中。
自从盈虚死后,在无人得见的时候她总会去做这样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更多的自由,弥补过往数十年间失去的一切。
不知道过去多久,赤阴教主睁开双眼,往前迈出第一步。
下一步,她却停在了原地,因为顾濯就站在前方。
两人相距不到十丈。
而她居然不知道顾濯是在何时出现的!
赤阴教主准备开口。
在此之前,顾濯已然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赤阴教主蹙起眉头。
有风来,吹得她染血的衣裳猎猎向后,似是上吊用的那根束带。
顾濯诚实说道:“主要是想到之前我们聊过这么多次,一直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问,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过。”
赤阴教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迟阳夏,迟到的那个迟。”
听着这个名字,顾濯若有所思,说道:“这是赤阴教名字的缘起?”
迟阳夏没有说话,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又或者别的什么。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太过绚烂,秋色太过撩人的缘故,她眼前的世界莫名错乱,旧日的画面从时光的深渊里不断上浮,直至重现。
……
……
千百年来,荒原不曾有变,都是由血与火组成。
在一场惨烈的厮杀当中,迟阳夏装成尸体侥幸地活了下来,还是少年的他躲在车轮底下瑟瑟发抖,双眼紧闭,不敢动弹哪怕半点。
于是他很自然地看不见马贼们饶有兴致地围在车轮,燃起篝火喝酒吃肉,以无声的目光打赌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至于胜者所能得到的赌注,当然就是少年最为娇嫩的那一部分美好。
马贼们本以为这场赌局不会持续太久,没想到迟阳夏的意志竟是如此的坚定,熬到夜色浓时仍未放弃,还在坚定装死。
便在篝火旁的贼寇不愿再等待时,一位披着黑袍的中年男人来到这里,成为客人。
如果抛开最后的结果不谈,那这其实是一次很不错的会面,陌生男人与贼寇相谈甚欢,哪怕事实上就是寒暄与客气,也是做到最好的那种。
遗憾的是,装死的少年却偏偏在这时候装不下去了。
那时候的画面真的很尴尬。
后来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身披黑袍的盈虚决定带走迟阳夏,为此愿意付出相应的钱财,马贼的杀心被勾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迟阳夏跟在盈虚身后,欲言又止无数次,想要说自己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不是听你言辞善良想胁迫你救我一命,奈何却始终没听到那么一个问题。
翌日天明放晴之时,两人分别。
救人就要救到底,盈虚送了一门功法给迟阳夏,好让少年有机会走出偌大荒原。
这门功法与天命教无关,因为他不想害人。
故而是一门临时创造出来的功法,并无姓名。
……
……
“截止今天。”
迟阳夏静静看着顾濯,说道:“我仍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想到这件事,问我自己,当时要是他问了,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对。”
她忽而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之意,嫌弃说道:“想得多了,想到今天我居然忘了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像这样的问题,答案从来都不重要,关键永远是当事人的念想。
迟阳夏神情厌恶说道:“这就是我和盈虚见的第一面,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第一面。”
往后,那就是为少数人知晓的‘第一面’。
盈虚与巡天司前司主越过群山,于荒原极北交手,不知胜负,各自重伤。
事实上,迟阳夏根本没有亲眼见证这一战。
当时他的境界太浅,连旁观都做不到,只能躲在后方远远地看着天地变色,惘然中心向神往。
这一切听来都是美好的,寻常的。
“然后呢?”
顾濯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迟阳夏的嘴角微微翘起,嘲弄问道:“让我主动剖开自己的伤口,把最惨痛的经历暴晒在阳光底下,教你看个开心,你是不是在做梦?”
顾濯说道:“有道理,是不该说。”
迟阳夏笑容不再自嘲,冷笑讥讽。
顾濯平静说道:“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知道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无颜面对自己。”
话音落,笑声顿无。
迟阳夏看着顾濯,面无表情说道:“你该死了。”
顾濯温声说道:“你急了。”
迟阳夏不再接话。
就在说出死字的那一瞬间,她便已出手。
仍旧是一道鲜红的血线,为灿烂阳光所掩藏,似有若无,快至极处。
这根血线出自迟阳夏的指尖,直系心头,是故为心血,最能杀人。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变化。
阳光还是那般封,风依旧在吹,画面被停滞在当下这一瞬间。
过了很长时间,迟阳夏仍旧没看到应有的那一幕——血线穿过顾濯的胸口,将其浑身精血榨取至干涸,只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随着时间流失而来的,唯有剧烈的疼痛。
以她心头血凝聚而成的那一根血线,就连大司祭的幽火都没能焚断的那一根血线,在这一刻被斩断了。
就像是断线风筝的那根线。
阳光映照下随风而荡。
血水从迟阳夏的唇角不断溢出,如枯水时节的瀑布。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手中的且慢,然后视线望向挪动,见到站在旁边的那位青年。
她不认得青年是谁,但她知道那就是且慢,便能推断出对自己出剑的是易水太上长老,当世最强者之一,
她笑了起来,声音里尽是凄凉意,喃喃说道:“没想到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居然配让您出剑,那我的确是该死了。”
王祭懒得接话。
迟阳夏偏过头去,望向顾濯,认真问道:“连这位都愿意帮你,你为何非要折腾那么些天?”
顾濯不想说话。
然而当他想到不久前的自己,曾经说过迟阳夏今日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沉默顿时瓦解。
他说道:“主要是因为不想欠人情,所以之前才会那般折腾,现在算是想开了,该用的关系就得用,不能没苦硬吃折磨自己。”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濯的声音十分诚恳,不带半点虚伪。
迟阳夏沉默片刻后,嘲笑说道:“所以现在你不想吃苦了,那我就该死了。”
顾濯平静说道:“是的。”
迟阳夏看着他的眼睛,沉声怒喝问道:“难道你就没想过折磨我,把我养成一只不堪入目的肥猪,榨出我的身上的油和血来点灯,一片片地割下我的肉来炒菜拌饭吃吗?!”
“没有。”
顾濯走向迟阳夏,看着那半阴半阳的面孔,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本就十丈不到的距离,纵使峰顶有积雪堆高阻碍,又怎能拦得住修行者的步伐?
都是眨眼间的事情。
迟阳夏看着顾濯,看着越来越近的那把旧剑,半边脸上的愠怒僧人闭目不看,再半边脸的尼姑依旧满脸欢喜,尽是终得解脱的面目。
顾濯不在乎。
走这一趟,为的是了结因果,答案究竟如何已不再重要。
是的,他依旧想要知道当年盈虚与迟阳夏发生了什么,后者何以让自己沦为今日这般模样,同时他仍旧好奇荒原的上苍到底是何事物,为何这方天地的万物如此沉默寡言,且听循着一个他所感知不到的意志的号令,且穷追不舍就是要把他长埋在这片冰雪永封之地。
还有盈虚与司主做过什么,藏在那座孤山山腹的那尊羽化与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关系,荒人在盈虚的眼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或者说是工具……
顾濯仍旧关心,但已不再过分在乎。
迟阳夏不这么想,她认为这些秘密是具有沉重分量的,而从她这里得知是代价最轻的方式。
总要比从司主处得到答案来得简单些吧?
于是,当她看到顾濯拔出且慢,挥出那一道清亮的剑光时,心中骤然生出极大的错愕,甚至恐惧。
一声轻响,原来头断。
一道细长的血线停留在迟阳夏的脖颈上。
某刻,有风吹来。
那根血线不断变宽,直至让她那两张奇怪的脸离开她的身体,就像是熟透了的柿子般跌落在地。
没有鲜血如瀑布逆流而起,大概是因为在昨夜流了太多,死得很干净。
顾濯低头,望向迟阳夏的头颅,说道:“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你是怎么想的?”
王祭想了想,说道:“两者皆有吧,当时应该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但也是想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
顾濯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祭蹲下身来,看着那头颅上的尼姑跟和尚渐渐消失,流露出最原来的面目。
那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称不上貌美好看,但可以久看。
他认真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原来是求不得和怨憎会。”
话里提及的那六个字即是禅宗所言人生八苦,同时也是长乐庵的不传真经,镇教功法之一。
长乐庵与慈航寺并驾齐驱,为当世千万僧人领袖,无论在庙堂还是朝野都有着极其恐怖的影响力,只是近些年来隐而不发,稍显低调。
顾濯说道:“我不喜欢和尚。”
王祭闻言微怔,好奇说道:“那你喜欢尼姑?”
“一回事,都不喜欢。”
顾濯有些累,随意抛开手中且慢,就在尸体和断头旁坐了下来。
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因为高度的缘故,生不出太多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让王祭神魂所化的虚影消失在世界当中,真正孤身一人。
时间缓慢流逝。
忘了何时,迟阳夏的尸体被风吹倒在地,引起砰的一声响,多少有些吓人。
顾濯却是毫无反应。
他的腰背微躬,束起的头发悄然垂落在肩膀的一侧,掩住半边的脸,呼吸声已经变得均匀了起来,很明显是已经入睡。
事实上,他是真的睡着了。
从昨夜某刻到今天此时,世事如潮水般涌来,就算绝大多数事情都是他自找的,那终究还是要疲惫的。
过往那些天受过的伤,随着顾濯的沉睡悄无声息倾泻出来,让他的身体出现不在少数的伤口,鲜血不停地从中淌落在地。
然而他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睡得越来越沉。
日至中天,群山熠熠生辉。
顾濯于此刻醒来。
他睁开双眼,望向极遥远处那座被阳光映得不可直视的孤峰,轻声说道:“怎样?”
话音落下之时,王祭的身影再次出现。
原来他未曾真正离开。
“挺有意思。”
“很没意思。”
截然相反的意见,出自顾濯。
他偏过头,静静看着自己入睡前抛开的且慢,与自己有三尺之远。
易水剑讲究身前三尺事。
这是他无法第一时间握剑的距离,而上苍却不曾对他动手,这无疑说明了一个事情——对方绝非是依循着某种规律而存在的无自主意识的存在。
“再如何崇高的事物也罢……”
顾濯站起身,神情淡漠说道:“只要有了自我的认知,那就注定要迎来不可改变的死亡。”
说完这话,他拾起且慢卷起千堆雪,为迟阳夏建了一座坟,就此转身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