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太阳难得升起。
赤阴峰却仍停留在昨天夜里,整座山峰的主体为层层寒雾所笼罩,远远望去画面自是如梦似幻,迤逦不似世间物。
顾濯站在某座山崖上,遥望赤阴峰上的景色。
他不是丹青手,自然没有把这一幕记在画笔下的欲求,要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没,看上去很不寻常,事实就是平常。”
王祭摇头说道:“另外我坚持自己先前的看法,这玩意就是很有意思。”
顾濯也不与他争辩,话锋骤转说道:“大司祭我不准备杀。”
王祭想了想,问道:“你这是要钓鱼?”
顾濯说道:“主要是觉得意义不大,而且做起来很麻烦,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王祭心想你这也太看得开了。
便在这时,顾濯再次握住且慢,拔出。
锵!
清鸣过后,旧剑出鞘。
一道清冽孤绝剑光跃至高空。
斩向赤阴峰!
寒雾如浪翻涌,被迫散开,展露真实。
且慢飞入赤阴峰崖壁。
然后,如雷般的轰隆声响起,不绝于耳。
直至剑光飞掠而回,寒雾复而聚拢。
画面如前,不见有变。
赤阴峰依旧在,未曾随剑光而崩塌。
王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情很是怪异。
顾濯问道:“怎么了?”
王祭偏过头,对他说道:“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奇怪了?”
顾濯说道:“我觉得挺好的。”
王祭沉默了会儿,诚实说道:“但是你没有得到别人的同意吧?”
顾濯平静说道:“她是我徒弟。”
王祭微微一怔,心想你居然也会收徒?
然后他说道:“那现在我没问题了。”
顾濯说道:“走吧。”
王祭没有随之而转身,站在这峰,遥望那峰,想未来事。
多年以后,有人历经千山万水阻难行至赤阴峰下,见寒雾重重如链似锁。
那人抬头上望,忽见天光破云而落,无数雾气随之而散,是水落石出之景。
赤阴峰暴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这人情不自禁地凝眸细看,旋即神情于某刻迎来极大的震撼。
因为那面光洁如镜的崖壁上刻着一行字。
以不世剑锋留下的字。
——楚珺灭赤阴教于此。
王祭心生感慨,只觉得这一行字待数十年后再被人发现,那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然后发现顾濯再次归来。
正当他准备询问做什么,眼角余光发现这位好朋友的身旁还跟着两样东西——迟阳夏的身体和头颅。
他神情微妙说道:“你这……”
“既然做了,那就都得做好。”
顾濯把那两样东西当作飞剑来御,在阳光映照的晴空下画出一道弧线,尾端没入赤阴峰顶的浓雾当中,转眼便已消失。
王祭很是无语,忍不住问道:“这算什么?”
顾濯想了想,说道:“一件好事。”
“好事?”
“魂归故里再入土为安,这如何不算是一件好事?”
“太有道理,但我想迟阳夏不一定会同意你的道理。”
“只要她能开口说话。”
王祭无言以对。
顾濯顿了顿,望向他那未曾浑浊老去的眼睛,认真说道:“谢谢。”
话音未落,王祭便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很不习惯这么一句话的出现,深深地叹了口气,好生无奈说道:“虽然我知道自己值得这一声谢谢,但你能不能别说出来,我是真不习惯这样的画面,总觉得下一刻我就要死了。”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是有些不太吉利。”
王祭叮嘱道:“以后你记得别说了。”
“好。”
顾濯点头答应,有些怅然,心想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该说什么呢?
就在他陷入这般思绪里的时候,王祭诚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你可以放心,等你死的时候,我不管怎样都会推着自己的轮椅去你坟前给你烧一大堆纸钱,保证你在下面过得潇洒。”
听到这句话,顾濯心中诸般情绪骤然一空,再无半点波澜升起,面无表情。
“走吧。”
“去哪?”
“回去。”
“好,喔,还有个事要告诉你。”
“嗯?”
“前几天我大徒弟找我问了你的事,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然后我就给他一剑。”
“……你在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你现在多了一个仇人,应该是特别记恨你的那种。”
“还有吗?”
“我想想啊,你应该没新仇家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王祭说得漫不经心。
顾濯听得无话可说。
他沉默片刻后,想着自己的身份终究是一个秘密,便也不再那么的担心。
“你小心些,别被欺师灭祖了。”他提醒道。
“有什么好小心的?”
王祭想也不想说道:“我要是能死在弟子的手上,高兴尚且来不及。”
顾濯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诚恳说道:“那我祝你不能得偿所愿。”
王祭洒然一笑:“不客气。”
接着,他话锋骤然再转:“我祝你早日欺师灭祖。”
“我在这世上没有师长。”
“你想多了,我说的是你师姐,怎么着,师姐前面那个不是师字吗?”
“换。”
“这也要换个话头?如果你对她不抱别的想法,心无杂念,可以问心无愧,像我这等闲杂人等的言语,你又何必在乎?”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那不就最好了吗?”
言语间,王祭真诚鼓掌赞叹,脸上不见半点羞耻之色:“我祝你早日不必问心无愧,得以光明正大。”
顾濯说道:“好的。”
……
……
时值深秋,夕阳归山渐早。
暮色在天边剧烈燃烧着,映得群峰红透,如画般好看。
少年与青年走在山中,看上去与寻常游客不见区别,因为没有任何威胁敢找上门,都在装死。
闲来稍感饥饿,顾濯便饮上几口雪风来饱腹,像极了下凡仙人的作派。
这一路上,两人依旧有话可聊,不过都已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说往事,念旧景色。
漫长岁月留下太多可以细说的意趣,从前不愿意说,是因为放眼望去无人可聊。
如今难得遇到旧友,又怎能忍心错过不谈?
然而,事实上王祭的话不怎么多,或者说相对而言极少。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濯在说自己的过往。
准确地说,是他从数年前踏入长洲书院的那一天聊起,去谈书院里经历过的那些往事。
是明媚春光之下,流传在课堂里的那张纸条,上面写满了懵懂的情愫;是旧时水池旁边,年老的大白狗懒懒散散地爬起身来,陪伴每一个小姑娘走出院门;还有那些飞奔着掠过的脚步,嬉笑玩闹的欢愉时光……
听着这些话,王祭更加沉默了。
他从未有过哪怕相似的体会,只在白纸上看过这样的黑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在顾濯这里了解这其中的真实,心情越发复杂。
这是顾濯第一次与别人谈论自己的过去,谈得有些琐碎,不过闲聊就该是这样吧?
直到他再提起通圣丹,把这件往事不主观地娓娓道来。
王祭认真听完后,没有给什么评价,因为他不觉得此事有真正对错。
相反,他真正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林挽衣……我听过这个名字,你和这小姑娘怎样了?”
“夏祭结束后,她说她喜欢我。”
顾濯不觉得这有必要隐瞒。
王祭的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问道:“然后呢?”
顾濯没有回答,说道:“你支持谁?”
王祭愣住了。
片刻后,他神情严肃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濯随意说道:“你这么说就代表你是知道的。”
王祭无言以对,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那我接下来说得每一句话,你都不能说出去。”
顾濯说道:“好。”
一片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王祭始终不说话。
顾濯偏过头,望向他,嗯了一声。
二声,即疑惑,是询问的意思。
王祭一脸惘然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顾濯懂了,叹道:“未免太过不要脸了些。”
王祭笑而不语,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相信你真的不往外说。
更何况这有什么好问的?
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会支持白南明吗?
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林挽衣这种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再有万种毛病,在我眼中,总归是要比那只母老虎要来得要强的。
想到这里,王祭回忆起当年旧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如今的他虽是神识化身,但只要回忆起白南明做过的那些事情,仍旧发自内心地想要远离,不愿与这人真正地打上交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夕阳沉入山巅。
天地一片漆黑。
……
……
很多天以前。
在易水太上长老出手的消息传入神都的第二天清晨,余笙在书房里留下一封简单的信,便独自一人离开那座行宫,踏上北赴的路途。
直到当天正午时分,裴今歌才是看到余笙留下的亲笔信。
信上所述很直接,没有交代自己去往何方,只说了一句话不必担心,其中特意留了一句话给裴今歌,是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裴今歌握着那封信,神情微变,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她还是决定去做那未竟之事。
——那件事是重走盈虚走过的路。
不到一个春秋,行宫复而寂静,再无人烟。
……
……
余笙本不打算北上,因为相信。
很讽刺的是,如今她北上同样是因为相信。
都是相信,其间自有不同。
前者是她对顾濯的相信,后者却是来自于她本人。
那天余笙再入苍山,让一切与顾濯相关的画面倒带在眼前,最终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骂完那句脏话后,她在山巅坐了一整夜,不曾闭眼片刻。
那夜有繁星流转在她眼中,如斯美丽,但终究是谎言。
与之相对应的,顾濯其时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却如此的真实。
余笙如何能视若无睹?
做不到,那就只能北上,因为有些事情必须要当面见过,如此才能说个清楚。
万里风尘转瞬过,朝阳与落月不曾片刻阻滞她的脚步,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已经是步入深秋的边寨风光。
与此同时,顾濯恰好以且慢在赤阴峰上雕刻出那一行字。
……
……
余笙的做法十分直接。
她手持白南明的令牌进入将军府,在那间书房里坐了下来,与王大将军进行了一场谈话。
这场谈话很直接,原因在于余笙不遮不掩,明确甚至是强硬地表明诉求——大秦边军将要全面配合她找到一个人。
书房灯光昏黄。
王大将军看着那枚令牌,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怀念之色。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余笙的身上,说道:“我会做好的。”
余笙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热茶,问道:“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这句话是师父让我问你的。”
王大将军沉默不语。
余笙忽然问道:“荒人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王大将军看着她温和一笑,反问道:“你能代表长公主殿下吗?”
换做寻常时候,余笙绝不会搭理这么句话,但此刻坐在她面前这个人的确是特别的,拥有愚蠢的权力。
“可以。”
她的声音平静近乎绝对:“我的意思就是师父的意思。”
王大将军微微一怔,眼里满是意外地看着相貌寻常的少女,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荒唐,不准备回答。
就在这时候,余笙放下茶杯。
一道气息出现在书房里。
只是瞬间,正在晃动的灯火忽而一静,如画师笔下绘物。
王大将军境界极高,早在多年以前便已踏入得道,与羽化相距不过两三步——尽管这两三步已经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以他的境界,如何能感知不到这道气息来自于苍山?
“现在可以说了吗?”
余笙问道:“还是你要再亲眼看一眼众生?”
话里的众生不是众生,而是那把名为众生的肃冷铁枪。
至物榜上名列第四,在百年前那个大争之世当中不知沾了多少道门强者的性命,其中甚至染着羽化中人的鲜血。
无论从某种来看,苍山与众生就是最为象征白南明的两件事物,见之如其亲临。
“不必了。”
王大将军的声音忽然低沉,几分怅然。
余笙静静地看着他。
王大将军叹息了一声,说道:“荒人给出了一个无……难以拒绝的条件。”
余笙听懂了,说道:“是步入羽化。”
“不错。”
王大将军笑了笑,笑容并不愉快,说道:“如此诱惑,谁能忍住不多看上几眼呢?”
说忠臣,便是真的忠诚。
数日之前,他曾与心腹谋士谈论过这件事,当时的他就不曾抱有二心,怀着的依旧是皇帝陛下的默认与同意。
如今的他自然更不会有违逆之举,莫名其妙地为自己泼上脏水,增添麻烦。
余笙平静说道:“应有之理。”
王大将军温和笑着,说道:“踏入羽化是无比艰难的一件事,要不凭借绝世天赋与无数个日夜的潜心努力再以气运相助擦踏上那个巅峰,归一境时磨练出神通,得道境中得道场,就像我那位叔叔,这是最为强大也是最艰难的那一条路。”
话里指的叔叔,当然就是王祭。
话至此处,王大将军起身离开椅子,行至窗前抬头望向星空。
“又或者是像你这样,继承一位羽化中人的道场,沿着既定的道路前行,假以时日便能踏入羽化之境,哪怕前路存在一个可以看见的尽头,而这尽头极有可能穷尽余生都无法打破,但终究也是一位羽化。”
“这条路我曾经可以尝试着走,最终却满是遗憾地与我擦肩而过。”
“人世间最怕的是什么?是有过希望却眼睁睁地看着希望流逝在指缝间,而我就是那个人。”
“你说。”
王大将军敛去笑意,认真问道:“我怎么能不去想呢?”
余笙替他说道:“就算坐在你对面的是荒人。”
王大将军说道:“我认为这不是一种背叛。”
……
……
荒原深处,群山之中。
篝火旁,王祭久违地谈及自身,曾经有过的那些往事。
他是一个活得很单调或者说枯燥的人,生命中都是修行与剑,值得拿出来叙说的事情不多,其中最有意思的那件应该就是复仇。
说是复仇,事实上也没灭门。
“当年我是真有过全都杀了的念头,但那年我被人从后门丢出去的时候,终究还是有几个同姓的人可怜过我,小小的帮过我。”
王祭看着燃烧的炭火,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极小的距离,感慨说道:“这么一想,便给自己想出了一个借口来,最终只把那个老不死给杀了,不过到今天我还是觉得那借口很有意思。”
顾濯还没听他讲过这段往事,有些好奇,问道:“什么借口?”
“你知道的。”
王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道:“我的残疾是真治不好,天生的那种,否则我也不会养出这么一门神通。”
话说到这里,他随手提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口,再又叨叨絮絮道:“总之我是真的残废,行动很不方便,要是斩草不除根,那以后会不会有很多人为了血仇来找我报复?”
“这个推断你得承认是合理的吧?”
“当然。”
顾濯自然不会否认。
王祭看着他,张开双手,说道:“那逻辑不就通了吗?以后我坐在那里也不用动,每天就有人用上门来给我杀,供我打发时间,这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顾濯无话可说,心想这也太有道理了。
王祭很是得意地挑了挑眉,说道:“然后我越杀,仇家也就越多,这样不断堆迭起来我的日子还能不充实吗?”
顾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为什么没变成这样子呢?”
王祭深深地叹了口气,惋惜之意昭然而现,说道:“因为和我流着同样鲜血的那些人太……能屈能伸了,硬生生当作无事发生。”
顾濯说道:“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王祭耸了耸肩,嘲弄说道:“总之我不觉得那是心甘情愿,因为我流着同样的血,换做是我,当然是伺机而动时刻准备找个机会给我杀了。”
……
……
将军府内。
“你可知易水那位太上长老姓甚名谁?”
王大将军背负双手,自问自答道:“姓王,名祭,祭这个字是他后来给自己取的,意思是他要给整个王家烧纸祭奠,而他确实也这样做了。”
余笙没有说话。
王大将军转过身,嘲弄说道:“为什么我能活下来?因为他在杀死我那位祖父后觉得这样太过无趣,毫无半点杀人的快感,希望我们这群人里站出来一个羽化给他杀。”
余笙对这段往事并不陌生。
原因就在下一句话。
王大将军看着她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数十年如一日安坐边境,皇帝陛下从不怀疑我的根本原因,因为易水那把剑就抵在我的身后。”
对大秦而言,最为担忧的事情永远只有那么一件。
——世家与宗门并肩而立。
像这样的事情,在过往数千年间发生过太多次,最好的情况就是多出一个国中之国,除却土地名义上仍旧属于朝廷,其余一切皆与皇帝无关。
事实上,宗门本身对此也颇为警惕,因为没有任何一位祖师愿意在出关后,莫名其妙地发现宗门上下要害位置都被同个姓氏的人把握在手。
血缘的关系终究要比师徒传承来得更为简单,直接,最是容易滋生。
如今大秦北地这种情况,无疑是皇帝陛下最为乐意看到的,故而他才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有吗?”
余笙静静地看着王大将军。
王大将军沉默片刻,然后笑了出声,说道:“抱歉。”
余笙摇头说道:“不必。”
王大将军自嘲说道:“都是百年前的陈旧破烂事,委屈你在这里听我废话,总归是要不好意思的。”
“但我想你应该能听得出我的真诚,以及我为什么不惜与荒人交易,哪怕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渺茫如星火般的希望。”
他真诚说道:“因为这是我生命中必须要做的事情。”
余笙对此只问了一句话。
“步入羽化后,你要去杀王祭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