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立国至今已经步入第二个千年,前后数十位皇帝陛下,除却极少数几位生前就被废黜的君主以外,余者坟墓尽数葬于天琼峰之上,莫有例外。
这里自然也是白帝山上的禁地。
在登上白帝山的第一天,那位出身白家旁支的长老便明确告知过天琼峰为山中禁地,不允许靠近哪怕一步,违者后果自负。
就连身为三皇子的白浪行同样也无法成为例外。
按照过往规矩,唯有皇室祭祖之时,天琼峰才会开放进入。
然而地位如此重要的天琼峰,看上去戒备却与森严二字毫无关系可言,通往峰顶的狭隘山道上却是连一位守坟人都看不到,在朝霞的映照下一片孤寂。
事实上,这座山峰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守护,因为秦国的第四位羽化不在何处,就在此间。
顾濯是如此推测的。
余笙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天琼峰上的禁制十分麻烦,因为阵枢就在那里,上面到处都是阵法,以你我现在的境界走错一步都麻烦。”她轻声说道。
顾濯的记性还算不错。
那年他决意成为夏祭头名的缘故,为的就是进入白帝山截取盘桓此间的万物霜天真意,而当时的他之所以具有这样的信心,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从某人口中听过天琼峰上的风光。
余笙微仰起头,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山峰,淡然说道:“当年师父因为某个缘故,曾经私下潜入天琼峰上,最终虽然没能去到峰顶,但沿途风景也都记了下来,这些年里也没有太多的改变。”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所以某个缘故,到底是什么缘故?”
“总之不是去盗墓。”
余笙不等他再问,继续说道:“万物霜天意就在峰顶,师父当年没有去到的地方。”
顾濯说道:“那此行过后也算是功德圆满。”
余笙轻轻点头,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尽管她不懂这到底有何功德可言。
“要等入夜再动身吗?”顾濯说道:“虽然我们不是去盗墓,但现在登山未免也太光明正大了些。”
“如果你坚持。”
余笙摇头说道:“若不坚持,那就现在。”
顾濯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毫无心理障碍地忘了先前说过的话,点头说道:“爬山就该在白天。”
余笙不再多言,从怀里取出一根发绳,认真地束起头发。
朝霞洒落在她白净的脖颈上,如水般浸没漂亮的锁骨,耳垂被阳光映出可爱的暖红,那些细微的绒毛正在轻轻地晃着。
她的神情格外平静,因为认真,以及专注。
山道已在前方。
余笙迈步,踏上第一个石阶。
顾濯随之而行。
盛夏朝阳里,有寒意悄无声息而生。
……
……
登山不是容易事,尤其天琼峰上阵法无数,时刻变幻。
哪怕万变不离其宗,但终究也还是在变,那登山的人就必须要随之而变,如此方能安全通行。
故而顾濯和余笙总是走走又停停,这一刻驻步原地彷如沉醉风景中的游客,转眼间却又步履飞快,弃沿途美景不顾。
要在禁制未开的天琼峰上行走,不落入暴露或者身死的境地当中,必须要对万物霜天劫这门皇室功法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又或者是自身的道法造诣已至演化万类的境地。
这对两人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于是山道有话。
与过往将近三百六十天里不同,这一次他们的谈话从最开始就是认真的,严肃至极。
“有些话我该和你说了。”
余笙忽然说道:“这一年来,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杀死你,让你死在天琼峰。”
听到这句话,顾濯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惊讶,然而心湖仅有微澜升起,几近无波。
“还真不怎么意外。”
他沉思片刻后,不太确定说道:“可能是我认为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
“本来就有道理。”
余笙静静地看着前路,理所当然说道:“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极好的选择,诸多潜在的麻烦都会随着你的死亡而被直接斩断。”
顾濯叹了口气,感慨说道:“这事还真没办法否认。”
“在天琼峰杀死你,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控制住事态的发展,让你死得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天地所知。”
余笙的声音越发淡漠。
她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坚持登山,不曾多看一眼身后。
顾濯很平静,说道:“五成的把握已经足够,值得去冒险。”
余笙继续说道:“杀你这件事主要是在离开将军府后开始思考的。”
顾濯接过话头,说道:“难怪你当时突然开始要隐藏身份,再又无所事事地到处开始闲逛,原来都是为了甩掉可能落在身上的目光。”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是承认的意思。
“生气吗?”
“我在笑。”
顾濯微微笑着,坦然说道:“或许你不往这个方向去考虑,不思考如何该怎么杀死我这件事,才会让我真正感到意外?”
余笙挑眉问道:“这是赞美还是诋毁?”
顾濯的笑容很是诚恳,说道:“我认为是一次基于客观角度的冷静判断,与这种主观的词语不存在任何的关系。”
言语间,两人行至一处石坪。
有薄雾自天边飘来,弥漫此间,淡了朝阳洒落的温暖。
不知何时起,顾濯与余笙已然并肩。
山道藏在雾里,若隐若现,仿佛通往仙境的道路。
“那你有想过吗?”
余笙说道:“该怎么面对我要杀死你的这种可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是平静使然,半点尴尬都没有。
顾濯诚实说道:“要是说没想过未免太假,但的确没有往太深的地方去想,因为不愿意。”
余笙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更因为你始终坚信一句话。”
“嗯。”
顾濯笑着说出了那句话:“怀疑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接着,他补充说道:“决定相信就该相信到底,或许在别的地方我时常犹豫不决,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如一。”
听着这话,余笙沉默片刻后,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
顾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摇头说道:“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你会杀我。”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他踏上那条氤氲着雾气的山道,与朝阳无法驱散的寒意一并到来的,还有诸多复杂至极的强烈情绪。
这些情绪来自于顾濯拜访过的坟墓,是恨是爱,是怨憎是悲愤,更是求不得。
逝去的潮水再次到来,不断拍打着他的道心。
余笙说道:“既然你并非全无思考,那你可有想过让我陪着你一并死去?”
顾濯很是无语,叹息了一声。
“所以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句话太过言情了吗?”
他很认真地思考许久,最终说道:“像这种关乎到生死的问题,只有在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我才能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怎样的一个选择,在此之前都是虚假。”
余笙心想你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做过相似的选择了。
旧事不必重提,少女假装无知,问道:“是吗?”
“嗯。”
顾濯诚实说道:“又或许只是我不想给自己后悔的时间。”
余笙沉默片刻后,自嘲说道:“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归是要把事情做完再去后悔的。”
阳光刺破峰上薄雾,再次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带来真实的温暖。
山道愈发崎岖,又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石阶变得高低不一,往上的路越来越不好走。
天琼峰顶还远在看不见的天边。
“看着天边,死在眼前。”
余笙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也是你说的吧?”
顾濯很是无奈,认真说道:“不是死,是似。”
“死这个字更好,更能描述修道之艰难,处世之不易,活着的痛苦,似这个字太过普通。”
余笙根本不在乎他的纠正,漠然说道:“所以你现在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什么答案?”
“立场。”
顾濯更加无奈,尤为厌烦,说道:“为什么非要选一边来站,我想当墙头草都不行了吗?”
余笙想也不想问道:“你是废物吗?”
“如果你是废物,那你当然可以做墙头草。”
她的语气莫名变快,看似平静,实则不满:“我根本就不用再去想那么多,只要你愿意点头,我今天就能和你成婚洞房,谁也不会对我多说半句话。”
顾濯好生感慨,说道:“原来废物还有这种好处。”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但你不是废物。”
顾濯说道:“我该遗憾我不是废物?”
余笙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给我一个理由,让你置身事外的理由。”
听着这话,顾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至阳光不再红暖,他才找出了那个答案。
他微笑说道:“因为我要死了。”
……
……
“人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重来一遍。”
顾濯的声音如常温和:“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要幸福美满地活下去,便不想参与到任何一场风波当中,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余笙沉默不语,看着他的眼睛,确定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片刻过后,她说道:“原来你也要死了吗?”
话里有一个也字。
顾濯听得清楚,于是明白话里指的那人是白皇帝。
这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伤感。
山道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余笙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满意你的理由。”
她说道:“但我接受你的理由。”
话里没有任何情绪,每一个字都咬得那么标准。
顾濯想了想,说道:“谢谢。”
余笙沉默片刻,继续登山,最后说道:“你都快要死了,又有什么好谢的。”
……
……
峰顶已然进入眼中,不再位于天边,但实际上还有着约莫三百余丈的高度。
登山的路从来都不是径直的,山道迂回起落,彷如长蛇缠绕。
随着高度的不断上升,阵法禁制给予顾濯和余笙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他们无法再继续轻松下去。
不知不觉间,日至中天,暑意渐浓。
阳光穿过枝叶,在山溪上洒落片片金光,却不愿随波逐流。
余笙坐在溪边石上,伸手捧起溪水,轻轻搓洗脸颊。
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就像山水自山而出。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你弃元始道典而择星霜劫,如今想来,你为的就是活着和取得万物霜天真意,绝非是什么自童年起照顾历代星辰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
“的确是为了活着,但你不觉得那句话听起来很漂亮吗?”
“星辰何须苍生照看?这是自大,不是漂亮。”
“难怪你琴棋书画无一擅长,眼里的世界如此缺乏美感。”
顾濯客观评价道。
余笙懒得理他,心想谁让我长得那么好看,眸子里没有别的漂亮不是很正常吗?
这时候的顾濯正站在道旁,视线穿过密林,落在一座坟上。
不是因为那座坟里埋着的那位皇帝太过有名,以至于他的目光流连忘返,而是他没能从中感知任何一点的气息。
天琼峰上每一座坟墓都是这般模样,无一例外。
余笙仰起脸,任由水珠从脸颊上滚落,说道:“看出来了吗?”
“嗯。”
顾濯说道:“都是空坟。”
余笙站起身,取出手帕擦了擦脸,淡然说道:“因为葬在里面的尸体都被挖出来了,就在百年以前,玄都一战之前。”
顾濯没有评价的欲望。
这是别人家的家事。
就算余笙决意今天嫁给他,这事依旧不是他的事。
“继续吧。”
余笙走到顾濯身旁,说道:“最后一段路了。”
顾濯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在此之前,他想着自己在望京旧皇城中看到的事物,再想到天琼峰上这一路所见,神情格外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万物霜天真意到底是什么东西?”
“放心吧。”
余笙猜到顾濯的担忧。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声音几分讥讽:“总之不是尸油。”
卡文……卡文,今天只有四千,然后十分感激帮我纠正错字的琉璃净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