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美,湖静水柔。
时有微风过林,带起簌簌声响,绕长裙,不愿离。
隔着不太遥远的距离,余笙静静看着坐在湖中央的那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事实上,那人的面容根本看不清楚,就像是一副时刻流动着的山水画,画里有柔风细雨,亦有黑涛怒河……从未停止过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低头,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再而迈步。
顾濯随她踏上如茵般的绿草,穿过茂盛密林,踏过光的斑斓,走向那片湖泊。
所见即所得,天琼峰顶的景色便是如此的清美幽静,放眼望去看不到哪怕一座凸起的土馒头,很显然是白家有意维持着这样的面貌。
更为不同的是,当两人拾尽石阶登上峰顶后,那蕴藏在山峰间的阵法气息倏然消失无踪,找不出半点残留的痕迹,让一切都变得寻常了起来。
然而这种寻常本就是最大的不寻常,因为这里是白帝山的最高峰,更是白家的命门所在之处。
不过片刻,两人行至湖前。
这座湖泊深约十余丈,湖水清浅可以见底,水中与林中亦是别无区别,同样找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迹,无论鱼虾,静得让人心悸。
余笙却很自在。
她褪去鞋袜,提起长裙,在湖边坐了下来。
盛夏的阳光尚未离去,湖水便不至于冰寒彻骨,是一种微凉的感觉。
赤足踏水,雪白的脚趾浅浅地试了一下,觉得还算是不错,然后伸了进去。
一声惬意的叹息声自她唇间响起。
顾濯想了想,没问为什么。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但不像她来得那么随意,看起来也就有些拘谨。
余笙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这个世界。
是穿林微风,是盛夏阳光,是满湖静水。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片湖水里也蕴藏着万物霜天真意。”
她的声音很轻:“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其实没有这么一座湖泊的存在,是人为的造物。”
顾濯俯身,伸手在湖里掬起湖水于十指间,感受着蕴藏在其中若有若无的那一缕气息,大概明白了是怎样的一回事。
湖泊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坑的出现,而这个坑是因为白家历代先祖在镇压过程中的造物。
数十数百年来的风雪雨水落入这个坑底,融化成水,再成细流,流淌成溪,汇聚为湖……最终在数百年后让这样的自己呈现在两人的眼中。
“师父之前在这里生活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余笙依然闭着眼睛,对顾濯说道:“大概有五六七八年?”
顾濯很认真地沿着湖畔再看了一遍,摇头说道:“着实找不出生活的痕迹。”
余笙说道:“连鱼都没一条,生活个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谁都能听得出话里的嫌弃。
不知为何,顾濯突然想到她在苍山死活钓不上来鱼的画面,莫名觉得这时的余笙过分可爱,唇角多了一抹温暖的笑意。
余笙睁开双眼。
她抬头望向天空,见炎日已在西垂,说道:“太阳落山之前,事情全都能解决,所以你不用着急。”
顾濯说道:“我也没着急。”
“那就好。”
余笙顿了顿,话锋骤转:“你很幸运。”
顾濯嗯了一声。
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问道:“幸运?”
余笙说道:“正常情况下,万物霜天真意离散或是被窃走,必将导致白帝山的镇压出现问题,但师父她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
顾濯诚实说道:“师姐的确很了不起。”
余笙说道:“所以这一次就算你窃走万物霜天真意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顾濯心想这应该不算窃走吧?
一切都是那么的光明正大。
接着,他突然间回想起夏祭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三加不到一,连四都不是。
为何他仍觉得死亡与自己相隔甚远。
这是自信还是从容,又或无知?
在这瞬间,顾濯心中无端生出诸多念想。
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出现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下一刻,余笙站起身来。
赤足踏水不沉。
她望向湖中央那块剑石,看着坐在上面那个人,轻声说道:“还记得吗?”
片刻沉默后,顾濯与她一并站了起来,望向坐在湖心石上那人,眼神越发复杂。
那人身着白衣,盘膝而坐,腰背挺得笔直,即便面容为山水所掩不得真实,依旧能看得出这人是极其骄傲的,敢与天地争方寸。
“我刚才和你说过,万物霜天真意是舍利一般的事物。”
余笙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其实就是遗蜕。”
顾濯回想起一句话,眉头紧皱。
“你先前和我说过的,师姐没有到过天琼峰的峰顶。”
“抱歉,我说的是当年,是百年前的那个当年。”
顾濯无言以对。
余笙继续说道:“你我眼中所见这人脸上的山水,即是白帝山的四时风光,也是白家历代先祖日积月累残存下来的怨怼。”
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如今尽在此身上。”
余笙说道:“是的,因为她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始终认为事情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像这种无聊的祖训理应自她而终。”
顾濯的声音无比复杂,说道:“千年万事,自她而终。”
“是的。”
余笙唇角微微翘起,浅浅地笑着,大概是很满意这个八字。
她看着端坐在石上的那人,最后说道:“师父就是这么一个骄傲的人。”
……
……
多年以前,白帝山有变故生,羽化气息外泄。
白皇帝无法离开神都,于是长公主殿下亲赴白帝山,着手解决此事。
在数年时光中,她最终寻找到两条道路,
其一是相信后人的智慧,短暂地掩埋这个问题,让数百年间的白家祖训继续延续下去,如同诅咒般紧紧地追随着白家的血脉,直至迎来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其二便是顾濯所言。
其时白南明的境界已然绝世,与登仙之境仅剩一步之遥,尽管这一步或许穷尽余生都无法踏出,她仍旧是人世间的最强者之一。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么,这世间绝大多数问题都不是问题。
迎刃而解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
白南明最终选了第二条路,让这千年间的百千万事,自她而终,再不重现。
是的,坐在湖心石上的那人就是她。
更准确地说。
是白南明的遗蜕。
……
……
湖畔一片安静。
余笙微仰起头,让阳光为自己带来真实温暖,唇角笑意仍在。
顾濯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哪怕在事前有过再多的预感,所有的线索都已指向这种可能,然而当事实确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还是无法做到平静以待。
说什么风轻云淡,道什么清规戒律,人终究就是人,那就要有喜怒哀乐。
余笙没有打扰顾濯,更没有说任何的话。
比如那些她不曾真的死去,她仍旧真实地活着,只不过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这些话当然可以说,当然也是事实,但……人在这种时候不见得需要这样的事实,更不见得需要这样的安慰,安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之前我一直不太明白。”
顾濯的声音在突然间响起:“为什么你始终在坚持我不是他,为此主动寻找诸多理由,又在去年说一切都要忘记个彻底。”
“其实这事真没你想的那么高妙,就是很肤浅的一种念头,主要是我有些看不惯别的脸。”
余笙微微一笑,自嘲说道:“只不过后来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对他的长相已经模糊,如果不是之前和你那次回忆的话……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忘了吧。”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我也是这样的。”
时光是天地间最为锋利的那把剑。
剑锋过时,你往往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多年以后竭尽力气仍旧无法拾起旧回忆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它其实已经来过,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留下让你刻骨铭心的伤痕。
“抱歉。”
顾濯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过。”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
那张脸上没有泪水在流淌,只是安静,有些木然。
顾濯蹲下身来,在湖中捧起清水搓洗脸颊。
他洗得很是认真,洗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双脸微微发白。
水花随着他的双手而出现,如若被赋予灵魂的生命,正在跳跃起舞。
再次站起身时,一块手帕出现在顾濯眼前。
来自余笙。
他沉默片刻后接了过来,认真而仔细地擦去脸上水渍,让自己看着不再是憔悴的,是与今天明媚阳光相映衬的明快的。
余笙轻声说道:“要去看看吗?”
“嗯。”
顾濯迈步入湖,与少女并肩而行,朝湖心石去。
伴随着他们的靠近,湖面越发平静,片刻前有过的微风消失无踪,就像是一面无暇的镜子。
镜面越发清晰,连一缕波纹都不再生出,静成冰面。
一道冰冷彻骨的寒意无声出现,于冰面而起,从下往上笼罩向顾濯和余笙。
这道寒意是如此的可怕,在时过多年后的今天,仍旧有着羽化的强大。
然而当它来到两人身上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寒冷尽数消失无踪,连半点都不曾留下,有的只是春风之暖。
湖面再次生波,泛起的冰悄无声息地散去,湖畔密林的枝叶正在随风起舞。
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柔,与美好。
顾濯止步。
湖心那块剑石,与他相距不过半步,所有的画面都是那么的清晰。
白南明坐在剑石之上,面容为变幻山水所遮掩,不得半点真实。
他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想着那些无意义的事,最终他平静地向前伸出手。
指尖穿过那片山水,落在已然陌生的熟悉面颊上,带来久违的触感。
是冰冷,与孤寂。
顾濯的身体变得很是僵硬。
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手帕可以借我吗?”
余笙自无不可。
沾水,拧干,递过去。
顾濯接过手帕,很认真地替白南明擦了擦脸,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余笙说道:“这样很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彼此都是陌生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多少人求之而不得。
余笙有些感慨,说道:“这一切或许都是天意。”
那年白南明做出决定的时候,怎会想到多年后一位故人来到这里,为求万物霜天真意延续自己的生命?
未来不可知,非要为此给出一个解释,那就只能是天意。
顾濯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不语。
“所以……”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温声说道:“你总归是要该开心一点儿的,不是吗?”
“是的,该开心。”
顾濯安静片刻,摇头说道:“但这真的不容易开心起来吧?”
余笙很是感慨说道:“是不容易。”
顾濯没有再说话。
那张手帕被放了下来,他偏过头望向余笙,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余笙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要是你看到这遗蜕还能平静以待,我才觉得这是最大的不好……哪怕我现在的确觉得有些奇怪,即高兴又有些生气。”
奇怪不仅来自于顾濯,更来自于她本人的心中。
——以此余生遥望往生。
这真的是很特别的一件事情。
或许这正是余笙迟迟不愿重回白帝山上,最终在去年等到顾濯的缘故。
“太阳快要下山了。”
她说道:“就在这里结束吧。”
顾濯嗯了一声。
余笙仰起头,望向遥在天边的夕阳,感慨说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因果循环?”
顾濯微怔,问道:“因果循环?”
“不是吗?”
余笙随意说着,回想起当年穿过道主胸膛的铁枪。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湖心石上的白南明,说道:“她就要在你手中灰飞烟灭了。”
顾濯说道:“好像是这样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指尖再次没入变幻的山水中,触及白南明的遗蜕眉心。
这是时隔百年的再次相遇。
一道清冽孤寂的气息自指尖与眉心相接之处生出,顷刻如水蔓向四面八方。
满湖静水不复平静,蒸腾翻滚,烟波浩渺。
浓雾中,那道气息越发高涨,在很短时间内便已强大到难以想象。
就在下一刻,它毫无避讳地直抵为夕阳暮火烧灼的天穹之上,以孤傲之姿不加遮掩地展现着自己的恐怖实力,向整个人间宣告自己的意志,与落日争辉。
世间为之而动。
……
……
最先对白帝山中变故有所感知的人,当然是皇帝陛下。
他感知着那道无比熟悉的气息,眼中仿佛看到此刻天琼峰顶的画面,于是沉默。
那年他得知白南明的决定,给出的意见是不要,为此再三劝阻。
然而……他终究是弟弟。
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他成为皇帝而改变,更何况他连离开神都也不容易,又凭什么去阻止自己的姐姐呢?
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转眼就是今天。
太监首领站在他的身后。
皇帝陛下沉默良久后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道直抵穹苍的气息,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倦意,说道:“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吧。”
……
……
慈航寺中,古树之上。
道休立于枝头,静静看着白帝山的方向,一言不发。
苦舟僧站在他的身旁,一脸震惊说道:“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是长公主。”
道休宣了声佛号,神情平静说道:“她在让我们安静。”
听到这句话,苦舟僧神情骤变,心想难不成朝廷已经知道禅宗的谋划?
……
……
玄都沉寂依旧。
一位正在扫地的年轻道士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里的天空,继续低头忙碌。
……
……
清净观与之相反,屋檐下有笑声响起。
楚珺不解,心想长公主殿下这境界恐怕与登仙亦是相距不远,这凭什么是一件值得高兴喜悦的事情呢?
观主笑了笑,说道:“因为虚实随时都能颠倒反转,盛极必衰。”
楚珺摇头说道:“可以再清楚一些吗?”
观主意味深长说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
……
易水,那座江心岛。
坐在轮椅上的王祭皱起眉头,下意识叩打起扶手。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这道气息相遇,因为过去的缘故很难有什么怀念可言,恨不得自此余生都再也不见。
只不过他想着白南明的糟糕性情,想到当初第一次见面自己就被迫连夜抬着轮椅离开,忍不住为顾濯担心了起来,心想我难不成给你出了个坏主意?
……
……
白帝山上。
天琼峰顶的变化在第一时间传遍整座山,无微不入,无所不至。
纵是守坟人皆尽情绪淡薄之人,都在这一刻抬头望向那座高山,思考其中变故。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片刻过去以后,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回目光,低头。
片刻后,有声音自他们的唇中流淌而出。
听着像是禅宗的不传经文,又像是道门的古老道藏,夹杂着许多出自于书生笔下的字眼。
如此诵经声在山间不断回荡,直抵天琼峰顶,没入那片湖水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