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渺渺,经声阵阵。
如哀乐,似悲鸣。
天琼峰顶的湖水如有真灵,闻此诵经声翻涌之势渐淡渐弱,雾气随之而轻微散开,重见天光。
然而湖中央那块剑石却是正在颤抖,就像是正在遭受到某种强烈的冲击,细微的石砾不断从中落下,与周遭的越发平静的湖水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在此之前,白南明的身体早已飘了起来。
那道直抵天空与落日争辉的气息丝毫没有因此而衰弱半分,置诵经声如若罔闻,似盛夏蝉鸣。
纵是一言不发,沉默不语,整个世界也能感受到她的骄傲与不屑。
下一刻,这种态度真实地降临在人世间。
只是瞬间,满山诵经声骤然大乱。
站在满山坟前的守坟人们,于这一刻身形晃荡几近跌倒,鲜血从枯瘦的双唇中溢了出来,分明就是心神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冲击。
与此同时,本已趋向平静的湖水再次沸腾起来,蒸腾出无数雾气。
水雾随着白南明残留的意志而浓郁,不断往外扩散,直至淹没整个天琼峰顶。
雾中有声音响起。
“这是它们的唯一机会。”
余笙看着顾濯,轻声说道:“不要让前功尽废。”
顾濯明白话里的意思。
白南明之所以留在这里,为的是镇压白家历代先祖残魂。
那么,在她的遗蜕即将灰飞烟灭的今天,无疑是那尊羽化残魂挣脱囚笼的最好机会。
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话音落下刹那,顾濯神魂旋即遭受强烈冲击。
以抵在白南明眉心上的手指为桥梁,无数道诵经声涌入他的识海当中,反复响起,嗡嗡而鸣,吵闹不休,偏生经文里的意思又是教人平静。
这种极致的矛盾冲突意味,带来沉重到极点的负担,哪怕是踏入无垢境界的修行者也无法长时间承受,否则自身的神魂定将被诵经声撕裂,以至身死,又或是沦为傀儡。
就像此刻山上那些正在诵经的守坟人。
顾濯不是无垢境,但他更不是寻常的修行者。
那些本该恐怖到极点的诵经声,落入他的识海当中成不了狂风暴雨,只是盛夏时节窗外林中的蝉鸣,于心烦时听着几分吵闹,仅此而已。
他的神魂不曾失了自我,便能看得清眼前事物。
伴随着湖中的雾气越发浓郁,覆在白南明颜容上的那层山水却是在不断地淡化,似是被风吹散,流露出真实一角。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如何还能不懂?
何以为无数阵法所保护的天琼峰,唯独在天琼峰顶这个最为重要的地方毫无禁制的痕迹,气息寻常到让人直觉不寻常?
是因为白南明以一己之身,挑起这千万重担,让波澜起于神魂心湖当中,不曾往外泄露半点于天地。
当顾濯与白南明于今朝相遇,所有这些她曾经历过的风雨,便也重现在他的世界里。
彼此相处同个世界,共受风吹雨打霜雪洗礼,可以撑起同一把伞。
当顾濯走进那把伞下,过去那些看不到的风景于此刻为他所见。
站在伞下的姑娘神情淡漠,眼神却温婉。
她的眼里蕴藏着春日的第一缕晨光,灵动而富有光泽,那是对待生命的真挚热爱,不曾因漫长时光的流逝而老去,始终如一。
百年岁月未能为她带来风霜,她仍旧是多年前那个端坐在奇松枝头上,潇洒垂竿入云钓鸟的姑娘,看轻天下人。
在她的眼眸里找不出任何挫败的憔悴情绪,哪怕这时的她即将舍弃所拥有的一切,又要再去经历那千般艰险,不知可否再看到当下的风景。
顾濯沉默不语。
忽有风来,再一缕山水淡去。
那姑娘似是为风所动,偏过头望向顾濯,唇角微微翘起。
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与感慨,她不过是以温柔嗓音,与顾濯说了句简单的话。
——你来了啊。
……
……
顾濯微垂眼帘。
他知道,那四个字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当今这一切不为过去所知。
谁也无法看到今天的到来。
此时此刻,唯有那些徘徊在他识海当中的诵经声最为真实——那是白家历代帝王残魂正在竭尽全力地试图挣脱镇压,重回人间带来的动静。
他听得越来越烦,识海渐渐被这些声音掀起的波澜淹没,不复先前平静。
然后,所有的动静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旧时光在顾濯眼中重映。
……
……
祖宗之法可变否?
多年以前,白南明来到这湖泊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很快,她就得出了一个答案,是理所当然的可以。
与那人结伴同游世间之时,相似的问题两人其实讨论过几次,但不怎么多,不是因为彼此意见相冲突,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欣赏喜欢彼此的选择。
正是那次同行,让往后的她始终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过一次的动摇。
哪怕是亲手杀死他。
于是白南明往前,踏满湖静水,把整座白帝山踩在脚下。
连带着山中安眠的历代白家先祖帝王。
自那天起,她独以此身镇压数百年岁月风霜。
……
……
余笙的出现不是意外。
根据白南明的计算,只要她把现状维持上两百年,白家先祖留下的这个问题将会被彻底解决。
随之而来的风险显而易见,即是漫长时光迁移过后,她的心境是否仍能不变,心神是否会在某个空隙中被先祖残魂之念侵入,以至于此身为残魂所用?
除却面对那人,她对自己抱有近乎无限的信心,当然不会把这两个问题放在眼中。
事实上,这对她而言也不是问题。
这其中真正的问题在于两百年着实太久,足以发生无数意外。
思虑至此,她在数年时光流逝当中,得出了一个更加完美的办法,可以毕其功于一役——镇压白帝山的事实上不是她,而是她这一身境界。
那么,她是否可以通过将这一身通天境界留在此间,让其成为无识无觉般的存在,依托其遗蜕而真实存在着,不受那些吵闹杂音的影响,深入白帝山的阵法当中,如若顽石般长存数百年时光?
白南明认为这是可行的。
可行,即行。
哪怕这代价是她百年修行付诸一炬,直面生死。
……
……
落入顾濯眼中的画面十分清晰。
白南明在往后数年时光中,开始为转世重生之事做准备。
以她的骄傲性情,根本瞧不起旁人的身躯,自然不会做出夺舍这样的无趣选择。
就像余笙在登山之时与顾濯说过的那样,如今荒人正在做的那些尝试,白家在大秦立国之初就已经在做了,奈何在各种缘故的影响下始终不得圆满,但也足以能用。
然而先帝残魂依白帝山而存,两者纠缠至难舍难离,为白家降下大劫,此法自然不会为白南明所取。
故而她真正的选择是众生。
不是众生,而是那把名为众生的铁枪。
自那一天起,众生被重新祭炼,不再是从前那把肃杀人间的铁枪。
无数珍贵的材料通过最为隐秘的渠道,在太监首领的亲自操办下秘密送往白帝山,呈现在白南明的身前,供其使用,铸就新生。
最终她成功了。
……
……
那日天晴,无风无雨。
天琼峰上春光明媚。
白南明坐在湖心石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心情很是不错。
但她的神情依旧淡漠如初,唯有眼眸里倒映着的春光,才能窥得她的真实想法。
在此身将死之时,她很自然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曾经拥有过的那些美好与幸福,以及遗憾。
“今次我路过。”
她收回视线,看着湖中倒映着的自己,感慨说道:“人间已无你。”
说完这句话后,白南明微仰起头,再次望向太阳。
满天流云为之一滞,笼罩着白帝山的阳光骤然冰冷,仿佛入冬。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死去。
真不知是哀悼,还是别的什么。
直至站在湖水里的少女睁开双眼,阳光才得以温暖,湖水不再如镜,开始流动。
她有些不太熟悉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她心想,这种陌生的感觉想来还要很多年来适应。
她望向不曾闭上双眼的白南明,想到了一个之前刻意忽略过去的问题,有些头疼。
那个问题是……自己叫什么名字好呢?
她想了很久很久,直至太阳下山的那一刻,才找到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余笙。”
她对白南明轻声说道:“当年他喝醉酒后唱过几句,其中一句是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我取的是这个笙字,因为我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接下来的那一句。”
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
……
……
回忆消散在风中,为暮色所淹没。
未曾与旧时光作别的是万物霜天真意。
百年修行所得,与登仙仅差一步的浩瀚感悟,为顾濯得见。
这一切无所遗漏地袒露在他的眼中,成为他仿佛真实拥有过的经历,不差分厘。
这无疑是人世间最为珍贵的机缘之一。
去年修行时,余笙曾经指出顾濯的修行存在一个极大的隐患——即天地衡早已失衡。
失衡之处在于顾濯本身对元始道典了解太深,而作为天地衡中的另一面的星霜劫却不为他所熟悉,两者在天平上的分量相差甚远。
这个缺陷近乎无法弥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他通过漫长的时光,让元始道典与星霜劫得以处于一个水平的位置,不偏不倚。
何其之难?
余笙当时对此不解,无法理解他为何执意让自己踏上这样一条修行路,直到后来知道他命不久矣之时,才是明白这是对延续自身生命的一种激进尝试。
如今,这个缺陷已被弥补。
以最为完美的那种方式。
——千年以降,在万物霜天劫上有资格与白南明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而已。
……
……
夕阳渐沉,天地间一片昏暗。
自天琼峰顶升起的气息未曾衰弱,仍旧肆无忌惮地向这人世间宣告着自己的强大,因为事情并未完全结束。
在白南明的计算当中,这一幕画面不该这么快出现,理应是要在余笙重回无垢境的那一天。
时间的不同,带来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给予白家先祖残魂挣扎的机会。
满山诵经声正是因此而来。
直至此刻,守坟人仍未抬起头。
哪怕他们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染红,仍旧依循着神魂中被浸染出来的执念,不断重复着同样的经文,试图以此唤醒先祖的残魂,让其得以归来。
白浪行尚未下山。
在经声笼罩整座白帝山的那一刻,他便已从修行中醒过神来,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没有任何一位守坟人理会他,他在这荒唐世界中茫然无措,神魂渐渐为经声所熏染,将失自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守坟人突兀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白浪行,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声音。
那是很简短的三个字。
“杀……了我。”
……
……
残魂与白帝山的关系如跗骨之俎,故而白家历代先祖所采取的办法是消磨,凭借万物霜天劫的肃杀冰封之意,通过漫长时光的消逝让其神智尽失。
为了加快这个过程,白家的君主更是让白家人长住山上守坟,以血脉带来的天然亲近吸收残魂所溢散出来的念想。
这也正是守坟人不允离开白帝山的根本原因。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种囚禁,是一种冷血到以人作为耗材的残酷手段。
然而如今身在此间的守坟人,无一不是自愿。
因为他们都是来自于百余年前大秦即将崩塌的那个年代。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他们除却这一身看似尊贵的血脉之外,既无境界更无实力,在亲身经历过残酷的鲜血清洗后,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无法熄灭的想法。
——复仇。
于是他们成为了守坟人,为白家做力所能及之事,心甘情愿地成为耗材,让白皇帝不必有那么多的后顾之忧,这就是他们最大的贡献。
……
……
天琼峰顶。
暮色浸染满湖春水,雾气如血。
顾濯睁开双眼,望向天地。
余笙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已经把最好的送给你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倦意:“不要忘记你的责任。”
顾濯沉默片刻,问道:“你要先睡上会儿吗?”
余笙望向白南明,唇角微微翘起,自嘲说道:“死后自会长眠,生前何必久睡。”
顾濯说道:“也对。”
说完这两个字,他放下了手,指尖离开白南明的眉心。
不再相触,并非别离。
白家先祖残魂的意志仍旧在他的识海当中,不曾停歇片刻,始终翻云覆雨,试图让他沦为一位崭新的守坟人,为其诵经守墓。
余笙走在他的身旁,伸出左手。
顾濯给出右手。
接近。
握住。
无须十指紧扣,气息依旧相融。
下一刻,两人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幻,置身层云之上,与落日平齐。
整座白帝山无有遗漏,尽数落入眼中。
不仅是风景,更是天地元气流动的趋向,铭刻在山体上的无数阵法,以及与白帝山近乎融为一体的白家历代先祖残魂。
残魂与白帝山的关系如跗骨之俎,根本无法分开,故而白家历代先祖所采取的办法是消磨,凭借万物霜天劫的肃杀之意,通过漫长时光的磨灭让其神智尽失。
在顾濯与余笙执手的此时此刻,这种关系不再亲密到可以共生,有了可见可入的缝隙。
人间之大,唯有他们联手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那么。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在满山诵经声中,那道直抵穹苍的清冽孤寂的气息不再缥缈,有了真实的形状。
落入众生眼中,即是一道无与伦比的白光。
以白帝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的天空再次被照亮,如若返昼。
下一刻,这道白光自天穹如瀑而落,没入白帝山中。
那道白光是天地间最为锋利的那把剑,也是最无敌的那把铁枪,它如流水般没入山与山的缝隙之间,依循着天地元气的流动而不断前行,斩断那些无形无质的系带。
伴随着那些系带的断开,天琼峰上有坟墓悄无声息崩塌,烟尘四起。
越不过千年的铁门槛,就连安身的土馒头也不复存在。
这当然不是鞭尸,因为它们的尸体早已作无。
万物霜天劫所化之剑锋铁枪,继续往白帝山最深处斩去,依循着顾濯和余笙眼中所见之脉络,不留半点余地。
白家先祖残魂越发惶恐愤怒不安,竭尽所能地绽放出自己的气息,让守坟人口中的诵经声更为响亮,让那满湖水尽可能地平静下来不再沸腾,让那云消雾散。
但这一切都已没有意义。
都是无意义的挣扎。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数十道声音在顾濯和余笙识海中响起,如雷轰鸣。
那是生命即将走到末端时的强烈恐惧。
两人听都不听。
自天穹落下的光瀑,渗入白帝山的每一个角落,不留半点空余之处。
天琼峰上坟墓尽数倾塌,四起的烟尘就像是死亡前的哀嚎,被淹没在无尽白光中,无法向外流淌出半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直抵天穹的气息终于消散了。
天与地间的白光渐散,直至不复存在。
人间一片漆黑。
原来,太阳早已下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