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失了光泽,浓雾随风消散。
晚风带着最后的余热,吻过摇曳不安的枝叶,绕旧湖,落鬓间。
不知何时,余笙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打湿。
纵使入夜后的此刻,她的脸色依旧是可见的苍白,遮不住,掩不尽。
以她的当下境界,本该在旁袖手旁观,只是她从来无法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一个人,注定是要自找不痛快。
顾濯没比余笙好上半点,甚至还要来得更差。
在白光散尽的瞬间,他就已经陷入此生未曾有过的虚弱当中,只不过是强撑着身形不愿弯折,更不愿身陷湖水当中。
对于当下的他们而言,白南明生前境界着实太高,哪怕两人的神魂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要受此身当下境界的限制和影响,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否则何至于此。
顾濯仰起头,感受着开始淹没脚踝的冰凉湖水,说道:“真累。”
余笙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夜不见繁星,皓月为层云掩去大半。
些许月色落在湖面,带来微亮的光。
借着这并不明亮的淡光,顾濯收回视线,再次望向端坐在湖心石上的白南明。
山水早已消散,真实的容颜出现在天地之间,未见老去,依旧是完美到无可挑剔。
顾濯静静地看着白南明的脸,过往的很多记忆翻涌在心头,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这些回忆最终定格在那个雨夜。
彼此隔伞而立,少女轻拂发丝,嫣然一笑,骄傲至极。
那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相见。
然后顾濯望向白南明的眼睛,看着那个温婉而美好的眼神,再次想起那次相见已经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终究东流去。”
余笙摇头,说道:“天地已为她侧耳听。”
顾濯看着月色笼罩下的美丽湖水,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缓声说道:“于今朝销尽万古愁。”
余笙笑了笑,笑容明快潇洒,最后说道:“自是不虚此行。”
……
……
忽有夜雨落下。
满湖涟漪,湖心石渐渐被打湿,斯人如烟消散。
那夜是雨声响在青石上,也响在满湖水中,今夜亦然如此,无甚区别。
两场雨回荡在幽静的夜里,与人间的吵闹混在一起,分不出过去与现在。
烟云入眼。
顾濯忽然想起。
那年其实也是盛夏。
……
……
神都,景海。
密云笼罩天空,大地一片漆黑,别无灯火。
皇帝陛下独身而坐,身旁无任何一人。
他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看。
长时间的沉默。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皇帝陛下才是再次抬头,眼神已经平静。
太监首领出现在他的身后,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还请陛下节哀。”
“无哀可悲。”
皇帝陛下说道:“何须节哀?”
太监首领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准备吧。”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语气淡漠说道:“事情就要来了。”
……
……
慈航寺,那株古树。
苦舟僧神情数次变化,不敢置信地感知着天地间的变化,眼睛睁得极大。
他的声音颤抖着,难以置信问道:“是不是……我感知错了?”
“不是。”
道休神情平静,摇头说道:“长公主殿下已然入寂。”
听到这句话,苦舟僧如遭雷击般无法平静,脸色不断变化,是欢喜也是惊恐,那一颗修行数十年所得的禅心根本无法得以平复。
不是他的境界太浅,禅心不定,而是一位羽化中人的生死太过重要,足以影响整个人间的局势,更重要的是这直接关乎禅宗的未来。
他如何能不多想,担忧这是否一个天大的陷阱?
直到道休大师的声音响起。
“按照原定的计划。”
他说道:“从夏祭开始吧。”
……
……
清净观,那片屋檐下。
楚珺看着观主,轻声说道:“您好像猜错了。”
“是啊。”
观主很是感慨说道:“世事果真奇妙,总有这般出乎预料的变故。”
楚珺想了想,摇头说道:“或许不是意外。”
“也许吧。”
观主不置可否,轻笑出声,嘲弄说道:“就像当年道门之败,看似意外,实则天注定。”
楚珺低下头,心想这句话是随口一言吗?
她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抬起头说道:“弟子想去闭关。”
观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何故?”
“荒原一行,弟子已经明白以自己当下的境界,不足以掺和进入任何一件大事。”
楚珺神情认真说道:“与其直面无能为力的现实,倒不如将这时间放在更有意义的地方上。”
观主敛去笑意,欣赏说道:“应当如此。”
楚珺转过身,往洞府走去。
就在这时,观主的声音悠然响起。
“等你出关的时候,或许你就可以怀念夏祭了。”
……
……
易水,江心岛上。
浓雾不散,如缎带般挂在枝头。
王祭推着轮椅去至江边,望向南方,神情怅然。
他的眼神很复杂,因为想不到白南明竟会在今夜离去。
按道理来说,他的确不怎么喜欢那个女人,此时多少应该高兴一些,但这时候的他却只在想一个问题——你如今是怎样的心情?
这滔滔江水声何以像是在悲泣?
……
……
就像盈虚身死一样,白南明的离去无法掩藏,为世间强者所知。
身在潮州城中,挑灯夜读盈虚留下的手记的裴今歌站起身,眼神茫然不解地望向窗外那轮明月,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色笼罩的官道之上,那位尊称为人间骄阳的羽化之下第一人,停下前往神都的脚步,眼里流露出掩之不住的遗憾。
诸位羽化境中,他最是想要与白南明正面战上一场,与利益恩仇皆无关,只因为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战斗风格最是与他相似。
如今他破境在即,斯人却已不见,何其可惜。
相似的画面与感慨不断出现,因为人们早已清醒地意识到白南明拥有怎样的影响力,故而在唏嘘过后,那些站在高处的修行者都生出了一种预感。
人间纷乱将至。
司主归老,长公主入灭。
纵使皇帝陛下依旧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但大秦绝不再是过往那般不可撼动。
……
……
至于人间诸国,如南齐与北燕?
国君与大臣皆在推杯换盏,于不敢声张的黑暗里,以美酒庆白南明之死。
——当年正是这位长公主亲率刀兵,迫其签下诸多直至今日的不平等条约。
即便仇寇并非死在自己的手中,不算是复仇,但这依旧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
……
……
天琼峰顶,夜雨散尽。
湖心石上空无一人。
顾濯往前数步,坐了上去。
余笙亦如此。
伤感不该是人生的主旋律。
就像夜雨终归是要停,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终究还是要去直视前路。
“接下来我会直接返回神都。”
余笙说道:“那边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离不开我。”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有几成把握?”
当年白南明决意让自己的死亡延后,留到日后再为世人所知,无需任何深刻的思考,都能推断出这就是一个她设下的一个局。
至于这个局到底是为谁布置,自然是看谁要踏入这个局。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在最关键的时刻,余笙必然有能力出手。
在此之外,那位皇帝陛下想来还有诸多布置。
“与在天琼峰杀死你一样。”
余笙的声音很平淡。
顾濯记性很好,知道这说的是五成,沉思片刻后心想这的确足够了。
余笙说道:“但你不能再去神都,在尘埃落定之前。”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在知道你是谁后,为什么把这一切安排提前到今天,因为你是那个意料之外的最不可控的变数。”
顾濯没有说话。
“盈虚最后那段时间是与你在一起,即便你再如何不承认,他和你也是事实上的师徒。”
余笙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你就有理由替自己的徒弟复仇。”
顾濯还是沉默。
余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我已经成为你的妻子,我依旧没有资格让你放弃复仇,那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所以我只需要你在这一次冷眼旁观。”
有些话没有付诸于口,但两人心中都已明白。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往最深处去看,本质上就是一场冰冷的交易。
“这很合理。”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我同意。”
说完这句话,他仰头望向天空。
云雾已残,雨水洗过的夜穹很是干净。
月色自云与云的缝隙间洒落人间,不再昏暗,是明亮的。
夜风悄然而至,卷起湖水拍打剑石,带来不算悦耳的声音,让湖中银光碎成千万片。
话里的那些冰冷仿佛也随之而消散了。
余笙问道:“还是觉得很累?”
顾濯嗯了一声。
“但这件事终究是值得高兴的。”
余笙认真说道:“你有更多的时间去感受这世界的温暖。”
听着这话,顾濯想起万物霜天真意。
这是当下的他所拥有的更多时间的源头所在。
直到下一刻,他才知道余笙话中所言的另一层含义。
一种温润清凉的感觉落在他的唇上,很舒服。
那是时过多年的陌生。
顾濯偏过头,望向余笙。
余笙神情自若,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做过,抬头望向夜空。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认真问道:“至少今夜还是平静的,与那些事情没有关系,对吗?”
“嗯。”
余笙没有否认。
顾濯笑了,说道:“那就好。”
至少还有这一夜的平静。
不管是随便说说话,还是做些别的什么事情,想来都是幸福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