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晨光破晓。
伴随着遥远天边泛起的暖融颜色,天琼峰顶的声音渐淡渐无,直至如水般平静。
两人坐在湖心石上,很是随意地聊了一整个晚上。
是过去到现在,是那些年里有过的小幸福,是诸多不足为道的琐碎往事。
漫无边际,忽远忽近,或有或无。
闲聊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彼此愿意聊下去,那就可以无休无止。
故而当其中一人不愿再聊的时候,话题就必然延续不下去。
顾濯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
她的眼神格外明亮,不见彻夜未眠后的憔悴。
相反,就像是被春雨洗过的天空,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我也该走了。”
余笙想了想,说道:“有件事得麻烦你。”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什么事?”
余笙看着他,认真说道:“你给我再教训白浪行一顿。”
顾濯微怔,旋即哑然失笑出声。
“这很好笑吗?”余笙面无表情问道。
顾濯连忙摇头,认真地敛去笑意,说道:“那幅画很好看。”
余笙想也不想说道:“要不然呢?”
下一刻,她醒过神来,发现话题已经再次走远。
她不觉得这有任何意义,站起身来,赤足再次踏水,往湖边走去。
顾濯随之而行。
湖水微寒,于盛夏时节却是恰好,带来的阵阵凉意让人再是舒服不过。
百余丈的湖面很是宽阔,足以让两人走上好一段时间。
“再过些年,这座湖里会有鱼吗?”
“那得先放鱼苗进去。”
“要不就现在?”
“往哪里找鱼苗给你?”
“苍山?”
“……你为何觉得我是那种为了钓鱼不惜养鱼的人?”
余笙好生无语说道。
顾濯有些遗憾,心想改天再往这里走一趟好了。
天琼峰的禁制依旧在,未曾随着那些坟墓的坍塌而消散,这当然是两人有意而为之的事情,为的是留下峰顶这一片清净景色。
只是想到山路难行,这终究不是容易事。
言语间,两人行至岸边。
余笙拾起鞋袜穿上,不再赤足。
就在这时候,她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暂时还没想好。”
偌大人间,此刻的他竟有些了无去处。
望京当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里的人们始终对他心怀好感,在那里他可以活得十分舒服。
然而他现在并不想去,或许是因为不想让旁人遭到牵连,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至于别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重回玄都,与那终年不变的景色为伴?
当年不就已经看腻了吗。
“那就随便走走吧。”
余笙看着他,温声说道:“趁如今这难得可贵的平静,多看几眼这人间。”
顾濯想着曾经看过的那些风景,若有所思,说道:“也好。”
……
……
说走就走,拖泥带水这四个字与余笙从来无关。
两人并肩行至天琼峰脚下,没有往那些坍塌的坟墓看上哪怕一眼,在照常升起的阳光映照下平静道别,相拥过后即是分别。
余笙往崖边走去,于晨风中一跃而下。
黑色的发丝,自她的脸颊快速掠过,留下的是一个凛冽至极的背影。
直至山间云雾淹没她的身影,仍旧不曾回头一次。
顾濯静静看了会儿,收回目光,离开。
……
……
白帝山不复往日之清净。
夜雨未能洗净鲜血,地面仍旧残存着昨日留下的痕迹,入目颇有几分心悸之意。
顾濯自然不在意,回到石屋里简单收拾了一遍生活的痕迹。
——白浪行为他带来的那幅画,早已被收入三生塔中,这次只是简单仔细的打扫。
做完这些事情,他坐在屋内发了会儿呆,等到太阳完全升起,阳光晒到他腰间的时候才是起身离开。
自去年初冬至今年盛夏,在白帝山度过的这段时间,是顾濯自那年离开望京后难得的平静时光,有过不少美好的时候,如今即将作别,怀念在所难免。
走出石屋,顾濯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便已找到白浪行。
然后他不准备听余笙的话,在临别的时候再次教训这位三皇子。
与那些百年前的画当然没有关系,主要是因为白浪行一脸低落与惘然,分明是因为昨日那场变故的原因,在心神上遭受了极大的冲击。
面对这样的晚辈,顾濯如何能下得了手?
“你去哪了?”
白浪行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沉声说道:“昨晚。”
顾濯摇摇头,直接拒绝了这个问题,平静说道:“就算你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白浪行下意识想要反驳。
然而当他想到昨日的自己,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便只能沉默。
他问道:“那你找我是为什么?”
顾濯没有告诉他,起身往外走去。
便在这时,白浪行站起身来,说道:“画。”
顾濯停下脚步,问道:“嗯?”
白浪行看着他的背影,沉声说道:“和我最后再打一场,只要你赢了,姑姑的那些画都给你。”
不管怎么听,这句话都很奇怪,毫无道理。
过往数十场战斗的结果,足以说明彼此之间的差距。
这或许不是无知,而是白浪行需要一个理由来放弃这些东西,又或者说是铭记。
顾濯听懂了,道了声好。
两人走出石屋,相隔十余丈。
接着,战斗开始。
然后结束。
是的,胜负就在瞬息之间,
在天光变幻的瞬间,折雪已然越过这段距离,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白浪行没有低头,感受着自咽喉传来的剑锋寒意,明白过往那些天的切磋,自己始终在被故意让招。
这个结果并不让他愤怒,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如释重负感觉,让他本已憔悴到极点的心神,毫无道理恢复许多,不再那般难受。
当白浪行亲手把姑姑的画像交到顾濯手中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有格外认真的一句话。
“好好保存,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把画像拿回来的。”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那我衷心祝福你。”
这是他留在白帝山上最后的痕迹。
……
……
时间就这样在离别与离开中无声流逝。
世事纷扰不断,大秦朝廷正在为长公主的逝去而忙碌,人间诸国与天下诸宗为此遣人连夜赶赴神都,给予最高规格的致意。
至于其余如阴平谢氏与阳州万家这样的世家,更是由家主前往神都,极尽诚意。
然而最受此消息震撼的终究还是大秦军方。
对那些军人们来说,长公主殿下有着极为特别的意义,因为百年前的她就是那面在战场上迎风而立的旌旗,是她亲自率领兵马重拾旧山河。
哪怕天下太平后她毫不犹豫地卸下手中一切权柄,与军帐久别到直至死去的今天,她依旧还是秦国军方的精神气魄之具体所在。
如果不是有重责在身无法离开,所有人都相信三位王将大人此刻都已亲自返回神都,而不是让下属为自己遥寄哀思。
与这极尽哀荣的一幕相比,长公主殿下的葬礼极尽朴素与简单,参与者寥寥无几。
这自然是她本人的意思。
根据暗中流传出来的些许消息,在那场葬礼上皇帝陛下的憔悴掩之不住,肉眼可见。
长公主殿下的离开,给予他根本无法修饰的悲伤。
没有人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若不是姐弟之间的感情与立场始终坚固如一,何以这百年间大秦始终安定,从未有矛盾自两人间生出?
要知道史书上从不缺少相似的故事。
在此之外,还有两个消息让人们格外在意。
据闻,归老的前巡天司司主仍然没有在这场葬礼中现身,谁也不相信他对长公主殿下的离世一无所知,那就只能是他不愿到来。
有人因此回想起去年春末之时,神都那场最终导致巡天司被肢解的风波,想到顾濯因此而得到的莫大好处,无可避免地生出诸多猜测,认为是司主对此耿耿于怀,无法释怀。
这件事在私下很自然地引起人们的讨论,其中不少人为此而感到担忧,只觉得司主心死如灰后长公主殿下离世,大秦的江山或许不再稳固。
如此担忧自然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为此而忧虑的人,最终往往会放下心来,因为皇帝陛下仍在。
只要陛下活着,天下就乱不起来。
与此相比,另外一个流传出来的消息遭到了更多人的关注。
——顾濯不曾出现在葬礼上。
自去年春天过后,举世皆知他被长公主殿下代师收徒,是名义上的师弟。
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故而,当他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后,理所当然地招惹来诸多猜测,其中不乏认为他与长公主殿下的离去有着直接的关系,奈何这终究只是没有证据的猜测。
怀疑带来的是寻找。
在秦国为长公主殿下寄予哀思之时,各方势力开始私下派人寻找顾濯的身影。
不为什么,只求有些许线索指向白南明为何而死。
这是每个人都想弄清楚的问题。
整个世界都在暗中寻找顾濯。
而此刻的他在时隔两年后,再下阳州,又入云梦。
不为何事。
只是祭奠。
祭奠他那个名叫陆明诚的徒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