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皆知,三生塔自盈虚死后就在那位神秘的天命教新教主手中。
更少数人知晓顾濯曾在古战场上出现,涉入荒人之事,凭借三生塔近乎横行无忌。
如今天命教势衰,不再是过去的魔道第一宗,三生塔理所当然就是最方便借走的那件至宝,想来裴今歌此时已经遭受诸多试探。
那些试探或是来自于道门,或是起自于大秦以及诸国。
以裴今歌的性情,断然没有背叛秦国的道理,对此事的态度不问也知。
就算顾濯真的愿意把三生塔借出去,她定然也会从中阻扰。
这种阻扰不见得是要顾濯反其道而行之,至少是要维持中立,不偏不倚。
尽管实际上这已经是一种偏倚。
与三生塔相比,晨昏钟却是缥缈无踪。
百余年前,道门与秦国决战于玄都之下,然而道主的战场却是在苍天之上,不为世人所见。
根据战后的记载,当时天光曾有将近三次倒流而转。
举世皆知,晨昏钟声响起之时,天光亦要为之而倾倒。
以此作为推算,那一战中理应是有三次钟声响起,而第三次钟声极有可能是在半途戛然而止,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天光第三次未曾完全流转,绽放出无量光彩。
这是世人最后一次听闻那浩荡钟声。
自那天后,晨昏钟随道主身陨而下落不明。
多年后的某天,曾有人在与白皇帝对弈闲谈之时,随意好奇询问晨昏钟之下落。
其时白皇帝于景海畔沉默良久,眼中流露出极难得的复杂情绪,而这所有最终尽数化作一声叹息,再无余音。
往后再也无人询问此事。
就连禅宗也不见得就有记载。
——道休大师对当年那一战同是讳莫如深,不愿提及半句,或许只有在他将近圆寂的前一刻,才会留下片言只语留于后人耳畔。
故而在很多人看来,晨昏钟或许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已经被毁在当年那场决战当中,烟消云散。
这不是事实。
原因十分简单。
顾濯知晓晨昏钟的去向。
是的,不是下落。
而是去向。
……
……
下落与去向,这两个字的区别在于,后者往往是流动的,而前者却是静止。
就像当初喻阳所言那般,在世人眼中看来万物有灵是一个著名的谎言,但仙器有灵却是被整个修行界乃至于人间所承认的事实。
既然有灵,那自然就能选择自己的去向。
无论是藏在树上当一颗不愿砸向脑袋的苹果,还是化身成为门前最为干净的石狮子,又或者是成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再或是端坐在某间破道观里成为一尊掉了漆的神像……皆无不可。
只要晨昏钟不愿与世人相见,那它自然就能不见。
想要找到它的去向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是玄都之上再有天纵之才元始道典修至大成,步入羽化之境,借当年因果寻它今时之身,与之进行一场极有可能无比艰辛的谈判,才有可能让其归来。
天道宗对此再是清楚不过,因此根本无所谓晨昏钟流失在外,反正谁也找不到。
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第二个办法与异想天开毫无区别。
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天道宗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道主复生,晨昏钟自会归来。
……
……
天色已晚,夕阳沉山。
顾濯醒过神来,见湖水已然一片漆黑。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座于前年被余笙挥刀斩做废墟的道观,眼中便也没了那位院长的尸体。
接着,轻舟借满天星光为引,倏然掉头南去。
如无意外的话,顾濯不准备让晨昏钟现世。
他答应余笙不参与接下来的那场战争,便也不该让棋盘上横生变数,理应安静安分到底,成为一个隐姓埋名的局外人,观棋不语。
事实上,就算没有余笙他也不见得愿意掺和进去。
原因无非那么几个。
大秦为这一战布局多年,手握胜券,禅宗与清净观终究是因不安而被迫入局,在这场战争中天然处于劣势,他没有必要为此承受巨大风险。
其次在于他从未对禅宗有过半点好感。
哪怕这一世的他和无垢僧算得上是朋友,他的态度依旧不变。
——世间可以有佛经,但不必有佛。
清净观不是天道宗,观中唯有楚珺一人值得真正在意,而她当下的境界根本没资格参与到这场巨变当中,何必多加理会?
至于站在大秦那一边,对顾濯来说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余笙的请求让自己维持中立,这是最好的选择。
顾濯是这么想的。
准确地说,近些天来的他都是这么想的。
从白帝山上离开,数千里路云和月,至云梦泽上以轻舟为床入睡,他从未真正放下此事不去思考。
与拖泥带水没有关系,而是他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眼前笼罩着一层挥之不散的雾气,雾气深处藏着的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未来。
这才是顾濯憔悴的真正原因。
不是沮丧,并非难过,而是心神尽数沉溺其中,仍旧不得其解的缘故。
想着这些事情,轻舟已过万重山。
夜色下,渡口人烟寂寥,灯火自然稀疏。
此时无雨,不与前年景色同。
走在夜风中,顾濯随意寻了一家店,简单应付了顿晚饭。
然后他不走城门,翻过城墙,沿着旧记忆,开始登山,
时值夏末,山间夜路已然开始泛起凉意,为野树林所笼罩的无光道路很有幽冷的感觉,但却让顾濯走的格外舒服。
山道旁散落着为数不少的庙宇,灯火透过枝叶落入眼中,那一个个头颅被照得油光发亮,格外惹人目光。
不时有解经声被夜风送入顾濯耳中,那是僧人们的晚课内容。
与之相比起来,道旁坐落着那几间道观早已破落不堪,寥无人烟。
直到夜色深至黎明前,顾濯才是去到那座古殿前。
殿前有钟。
古钟依旧无人敲响,钟身上的锈迹堆迭成斑,在星光的映照下几分丑陋。
顾濯从旁走过,推开殿门,正准备直入殿后露台的时候,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一道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不用怀疑谁。”
裴今歌自夜色中缓步走出,借门外洒落的星光望向顾濯,淡漠说道:“长逾没有背叛你,只是他着实太过忠诚,不曾忘记给盈虚祭奠才会被我发现这里。”
顾濯道了一声好久不见。
然后他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也没有问为什么你认为能在这里等到我。
事情已经成为事实,再问对方是怎样做出这种决断,除去浪费时间以外没有意义。
裴今歌说道:“有很多人在找你。”
顾濯嗯了一声。
两人往殿后露台走去。
裴今歌的声音淡漠如水。
“在过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杀了数十人,有无忧山的也有禅宗的和尚,还有几个李家的人,就连天命教里也出了几个叛徒。”
“辛苦。”
顾濯很是诚恳。
裴今歌漫不经心说道:“黎明总归是要来的,太阳不可能永远被云层掩盖,你总归是要被人找到的。”
顾濯说道:“在那之前,或许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言语间,两人已然行至殿后。
黎明前的夜色还是那般深,浓的化不开。
“你会怎么做?”裴今歌问道。
顾濯没有回答,偏过头望向她的眼睛,静静看着。
一抹杀意映入他的心湖之上。
裴今歌眼神始终平静,没有任何的变化,说道:“我的确是在思考要不要杀死你,但我不会这样做,因为这不是我该做的决定。”
顾濯很喜欢这样的直接,说道:“谁能做这个决定?”
“你是长公主殿下的师弟。”
话至此处,裴今歌话锋骤转:“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的出现。”
顾濯收回视线,望向夜色下的远山,说道:“所以这是你对我抱有杀意的缘故。”
裴今歌平静说道:“天命教近些天来很热闹,我替你收了不止一封信,信上写的都是同一件事。”
顾濯说道:“邀请我复仇。”
“嗯。”
裴今歌继续说道:“这也是天命教上下一致的想法。”
顾濯想了想,摇头说道:“很多人不见得真是这么想,但他们必须要表现出自己这样想,因为这是天命教存在的意义。”
裴今歌问道:“那你的想法呢?”
盈虚与大秦为敌近百年,天命教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这是毋庸置疑的血海深仇。
谁也无法遗忘这段真实的过往,便也找不出置身事外的道理。
如果有人非要这么做,那就是逆流行舟。
那么,当这个人是天命教的教主时,结局不言而喻。
天命教极有可能因此而直接崩塌。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你可以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伴随着时间流逝,天命教都已习惯裴今歌的存在,认为她的一切举动都是顾濯的意志。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无法阻止她让天命教沦为虚无。
“是的。”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神情平静说道:“按照立场,我就不该站在这里等你,更不应该问这么一句话。”
片刻安静后,她偏过头望向漆黑无光的夜空,面无表情说道:“但你不仅是我的盟友,还是我的朋友,而我不习惯背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