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歌很在意背叛两个字。
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人,又怎会与皇后娘娘成为陌路人?
正因为她性情如此,方能数十年如一日般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不为朝堂上下江湖世人所疑。
“谢谢。”
顾濯顿了顿,微笑说道:“我的答案很简单。”
裴今歌看着他。
顾濯说道:“我不会参与到这件事里。”
裴今歌神色未变,如冰。
顾濯继续说道:“这也是我对待天命教的态度。”
裴今歌说道:“理由。”
这句话问的不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是他怎样说服以长逾道人为首的那些天命教中人,又或者是不惜代价到让盈虚的心血沦为虚无。
顾濯笑了笑,笑容温和如常,即是骄傲。
“还记得吗?”
“我该记得什么?”
“前年春天,我在望京旧皇城里和挽衣说过一句话,你应该听到的。”
“……骂人不被听到则毫无意义,是这一句吗?”
裴今歌的声音突然变轻。
顾濯认真说道:“复仇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是自己亲手所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沉默不语。
半晌过后,她问道:“不要老,不要死,等我来杀你?”
“不。”
顾濯摇了摇头,纠正说道:“可以老,可以残疾,但不能死,不能神志模糊,必须要清醒着面对一切,唯有杀死这样的仇人才算得上是复仇。”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点头说道:“有理。”
话音至此,她的唇角忽而微翘,流露出一个淡却真实的笑容,仿若春日无声融冰。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顾濯的声音几分愉快,或许是因为自己多了一个朋友的缘故?
裴今歌摇了摇头,说道:“这样就好。”
不知何时,极遥远的天边已然泛起淡弱的光线。
黎明即将到来。
借这光,望那脸,裴今歌墨眉紧蹙。
“怎么了?”顾濯问道。
裴今歌认真说道:“你能不能去刮一下胡须,梳一下自己的头发,再顺便认真洗一个澡,别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似的?”
顾濯无言以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有这么像乞丐吗?
他难得有些尴尬,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问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
裴今歌好生奇怪地看了他眼,说道:“事有轻重之分,而且你说话的确没有口气。”
顾濯心情很是复杂,沉默片刻后,问道:“我该高兴吗?”
“是的”
裴今歌莫名觉得这有些好笑,于是笑了,说道:“你可以庆祝。”
顾濯不想说话。
故而他转身往殿内走去,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候,以道法凝聚的清水很认真地洗了个澡。
露台上。
裴今歌听着清水洒落地板的声音,道心没有任何波澜生出,平静如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回来了。
裴今歌望向他,简单地看了几眼,还算满意。
顾濯不习惯被这样打量,往栏边坐了上去。
在晨风中,他开始向裴今歌认真询问。
问的不是接下来那场狂风暴雨,而是此刻正在寻找他的那些人与势力的具体布置的情况。
就像裴今歌先前所言,如他这般人不可能永远被云层遮掩,阳光总会从云与云的缝隙间洒落大地之上,映入世人眼中。
更何况他从未想过低调似死。
裴今歌没有隐瞒的道理。
很简单的几句话,让顾濯对正在寻找的力量规模有了清晰的认知,不再模糊。
天命教在世俗中以潮州城为重的事实不是秘密,否则当初南齐国君也不会生出想法,因此遭了裴今歌的敲打。
以慈航寺为首,禅宗在这段时间里展现出极其恐怖的底蕴。
将近十位无垢境界的僧人借宣佛与除魔为理由,下山行走于世俗当中,凭借这百年间禅宗积攒下来的威势,让各地官府与世家成为自己的耳目。
在此之外,更有得道境界的高僧为顾濯出关,时刻注意事态的发展,随时准备出手。
整个南国都在因此而震动,没有任何势力可以置身事外。
尽管禅宗无灭门之意,天命教依旧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而这仅仅是针对天命教教主的布置。
对于顾濯,禅宗另有准备。
道休大师身为秦国前国师大人,如今仍旧留在神都不得折返,但根据裴今歌从巡天司处得来的消息,缘灭镜早已准备好被动用。
缘灭镜作为禅宗至宝,于至物榜上高悬第三,犹胜白南明手中众生,其强大与玄妙可想而知。
待道休大师重回慈航寺之时,便能以此镜寻出顾濯踪迹,无论他身在人间何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顾濯身份最有可能暴露的一次。
如果不是大秦处于奇怪的沉默当中,连一个字都不曾提及顾濯,让整个人间被迫把这件事放到夜色下,情况还要来得更加恶劣。
……
……
听完这些话,顾濯很是感慨,说道:“的确很大阵仗。”
在先前的谈话当中,裴今歌已经得知他出于某种缘故不能返回神都,只能游离于人世间。
故而她对这个困境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跟我走。”
她说道:“只要不是羽化出手,谁也无法奈你何。”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今歌的语气如往常般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骄傲的意味,更显从容。
任谁听了,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她,接受这个提议。
顾濯不这么想,因为他知道事实并不如此。
是的,裴今歌与羽化仅有一步之遥。
偌大人间,羽化之下有胜过她信心的不过那位人间骄阳。
但她终究还是人,那就会必然会累,累了就会受伤。
直至某天再也承受不住,如山般倾塌。
“谢了。”
顾濯轻声笑道:“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裴今歌看着他的笑容,沉默片刻后,终究没有再劝。
顾濯问道:“那就聊到这里?”
裴今歌嗯了一声。
由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一句白南明的事情。
……
……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想着裴今歌给予自己的信任,时隔多日后顾濯的心情不再那般糟糕。
故而当晨风送来僧人们的动静,让他知晓行踪已然暴露的那一刻,他的唇角依旧带笑。
“烦请施主前来本寺作客。”
一道声音自后方响起,沉着如钟。
顾濯没有回头。
他想着那天盈虚离开的画面,记得有秋雨笼罩天地,洗净尘埃。
离开的时候是干净的,那就够了吧?
思绪不过瞬间。
就在这刹那,闻讯而来的僧人们还未来得及结阵之时,顾濯便已经动了。
没有剑光照彻古殿清幽,有的只是一个身影。
或者说,十余个身影。
这些身影散落在殿内的许多角落,看似没有规律,实则都落在僧人们即将结成的阵法的关键之处,恰到好处地断了气机的勾连。
所有的这些身影都是顾濯。
僧人们来不及惊讶。
就像时间忘了流逝那般。
几乎没有先后,每一位僧人的眼前都出现了一只手,向着自己的胸口轻拂而落。
下一刻到了。
时间不再是停滞的,于是有声音响起。
轰轰轰轰轰轰!
狂风乍起,如无形洪流般卷起自僧人口中喷溅而出的鲜血,洒向古殿的每一个角落里。
瞬息间,僧人们便已被重伤大半,其中更有数人直接当场死去。
当那些身影在风中消散之时,落在旁人的世界中,位于露台上的顾濯才是堪堪转过身来,往前走出了第一步,根本看不出他已经出过手!
这是何等可怕的速度?
风停,血落。
古殿的地板与支柱与墙壁上尽是鲜红,彷如一朵无比硕大的正在怒放的梅花。
直至此时,顾濯的身影才是消散殆尽。
在迟来的哀嚎声中,僧人们神情茫然抬头望向那头,只见他恰好站在花心,负手而立。
那一袭青衫不见半点鲜血,干净如初。
……
……
殿外青树之上,裴今歌挑了挑眉。
她不是那些境界浅薄的秃驴,当然看得清楚先前画面中的真相。
然而正是因为看得清,她才会不复平静。
顾濯在这刹那间展现出来的速度,绝非养神境界所能,就连归一境的修行者也不可能以肉身做到。
因为这是与飞剑破空毫无差别的极速。
最为可怕的是,在维持这种恐怖速度的同时,他依旧保持着与之相匹配的强大杀伤力。
没有思考太长时间,裴今歌便已得出结论。
哪怕是当初归一境的她,同样不可能战胜这时的顾濯,胜负约莫在三招之内。
其中最好的那个结果是她以身死为代价,换来顾濯的重伤。
裴今歌敛去多余思绪。
是的,这很强。
但她依旧没改变自己的想法,因为顾濯的境界终究太低,功法再如何玄妙不可思议,在境界带来的绝对差距之前,没有太多的意义可言。
既然如此,结果就很简单。
顾濯走不出这座山。
这个结论正是她说再见,却不真正离开,仍要再见的理由。
裴今歌忽然有些好奇。
不久后,顾濯被她出手救下后该是怎样的心情。
……
……
顾濯走出古殿。
殿内已然再无一人,都是尸体。
殿前有人。
还是和尚。
为首僧人面上的悲悯神情为震惊所融化。
他的视线越过顾濯飘动的衣袂,落在那满殿血色上,悲痛愤怒厉声质问道:“施主何以这般心狠手辣?!”
“这不是佛寺,是道观。”
顾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僧人,平静说道:“不问而闯,自然可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