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间,顾濯平静往前。
殿前古钟仍在,他的身影便随着脚步声的响起而被锈迹斑斑的钟身所掩埋,渐渐消失在僧人们的眼中,不再清晰可见。
不知何时,天空飘来乌云。
晨光就此渐淡。
仿若与顾濯一并离去。
为首的僧人深呼吸一口,不再被愤怒占据心神,强自冷静下来。
临行之前,他便没想过事情会顺利,提前有过许多思考。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天命教的新教主连一言不合的机会都不给,而是一言不发直接杀人,以至于这场惨剧的发生。
于此他难辞其咎,将功补过的唯一机会唯有功成。
思绪不过瞬间。
落入他耳中的脚步声尚未急促,与先前没有任何区别,维持着相同的频率。
为首的僧人嘴唇微微一动,听不到声音,追随在他身后的和尚却是如聆佛音。
近三十余名来自此山各家佛寺的僧人,带着悲悯天人的神情,似天女散花般走向殿前广场的各个角落,在老旧的青石地板上坐了下来,开始念诵经文。
下一刻,在殿前响起的经声却未连成一片。
不是因为顾濯抢先出手,再次杀人,而是僧人们此刻念诵的本就不是同一篇经文,是他们目睹当下残忍画面后发自内心的那篇经文。
其声或是浑浊,或是愤慨,或是茫然,或是哀痛,或是麻木,或是肃杀……数十道不同的声音混杂为一体,笼罩住整座道观。
天光依旧是黯淡的,然而道观古殿却不再晦暗。
数百上千个正在不断变化的文字飘向道观的上空,散发出不一而同的金色光芒,经文相互结合组成篇篇佛经,将整片殿前广场笼罩在内。
为首那位僧人双手早已合十,面容上浮现出道道皱纹,像是在这一刹那中苍老三十年。
他没有垂目以示慈悲,双目依旧睁得极大,倒映着满天金色经文,以此不断高烧心中怒火。
最初响起的那道脚步声早已被淹没。
就像顾濯身影也被古钟所遮掩。
不再为人所见。
为首的僧人神情未曾改变,渐苍老渐瘦削的面颊忽然开始颤抖。
在这剧烈的颤抖中,他的嘴唇再一次分开,即将道出最后的那个字。
每个人都能清楚感知到,在那个字出现的瞬间,天空里变化无定的经文将会被一语道破,刹那成篇。
……
……
那株青树上,裴今歌看着这一幕画面,墨眉微蹙。
在阵法尚未展开之前,她便已认出这座禅宗大阵的来历,知晓其名为饮光无执尊者迎法解魔阵。
这座阵法出自于禅宗大能之手,号称是以无执之心驾驭千百劫念成经,可令世间一应邪魔心中诸念想烟消云散,道心与道心之流向被佛音中止截断,留清醒意识于凡尘俗体之中。
阵法不可谓不高妙。
此刻主阵那位僧人不过归一境的修为,然而凭借这座阵法的加持,足以跨越境界之间的差距,让一位身成无垢的真正强者深陷阵中,无法自拔。
就连当初站在无垢境巅峰的监正,面对此阵也难以安然脱身,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最为麻烦的是,此阵不同于别的寻常阵法,极难破开。
身在阵中者散发出来的无论是声音还是气息,都会被这座阵法度化成为佛文,以或快或慢的速度与大阵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想要破开这座佛阵,最简单的办法无疑是以境界行碾压之事,除此以外难之又难。
极短时间内,裴今歌便已想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在为首僧人准备念出那个字的瞬间,三生塔将会抢先出现。
以其消磨万法禁绝神通之能,强行让整座大阵停滞刹那,破绽自然生出。
在此之前,顾濯就会出现在那位归一境的僧人面前,递出折雪剑锋。
只不过僧人们在今日视顾濯为天命教主,那就必然思考过该如何应对三生塔,不可能全无准备。
故而这一剑极有可能被握在掌间,难以寸进。
时至此刻,顾濯弃剑再是欺身而上,以剑指为锋芒落于僧人咽喉,胜负即可分出。
这个过程当中,最为艰难的一步是弃剑至并指出剑。
假若第一剑锋芒不足,为首僧人根本不需要理会,而在第一剑足以威胁到他的情况下,递出的剑指往往也是强弩之末,就连女子的长裙也无法穿过——真元无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再次运转提起爆发,力有不逮才是常理。
然而顾濯却不能以常理度之。
在先前殿内的战斗当中,他所展现出来的恐怖速度与杀伤力,完全可以打破这种习以为常的认知,而这不为此刻身在殿外的僧人所知晓。
裴今歌望向场间。
那一刻到了。
为首僧人以平静神情,轻声念出了第一个字。
以嘴型来看,那是一个灭字。
与此同时,顾濯动了。
然后。
裴今歌怔住了。
……
……
三生塔没有突兀出现,以前生之姿镇压佛法神通。
饮光无执尊者迎法解魔阵流转无碍,随着为首僧人道出的那个灭字步入圆满。
无数经文于此刻大放璀璨佛光,有花自虚空中飘落。
风自天边涌来,带起无数落花纷纷扬扬而去,画面异常瑰丽。
顾濯动了,又停了。
他就站在古钟前,仿佛看不见无数飞花,更听不见已然融为一体即将成篇的经文声。
为首僧人眼中怒火熄灭,再道:“尽。”
随着第二个字的出现,佛光更为璀璨,仿佛燃烧,经声却淡。
便在这时,顾濯抬起手。
屈指,向前。
狂风呼啸不止。
殿前广场一片死寂。
道观外,无数青树提前入秋,漫天叶落。
为首僧人闭上眼睛,最后喝道:“定……”
——灭尽定。
大阵如若有灵,无比真切地听到了这三个字,经文不再流动。
这一刻,有佛光自虚无中生出。
下一刻,钟声响起。
殿前那口沉寂不知多少年的古钟,随着顾濯指尖的落下不再沉默,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嗡!
钟声并不悠悠,难听至极。
撕裂沙哑尖锐刺耳,于是震耳欲聋,故为丧钟。
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刹那,无数道细密的裂纹出现在钟身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扩大,然后……如梅花般怒放着炸开!
数之不尽的青铜碎片炸向四面八方,与满天飞花相遇,化作虚无,如若消失在空中的飞雪。
与钟身一并破碎的还有饮光无执尊者迎法解魔阵。
悬于十丈空中的经文骤然明亮,然后以肉眼都无法观察的速度开始衰竭黯淡,崩溃,散开。
同一时间,道出最后那个字的僧人首领睁大了眼睛。
在鲜血从他喉中喷洒而出之前,他的眼珠就已经直接碎裂,胸膛出现无比明显的凹陷,整个身体倒飞而出,赫然撞入远方墙壁当中,烟尘骤起。
殿前广场的地面不断震动,坐在地上诵经的和尚无一人得以完好,七窍皆在流血,东歪西倒在地,呼吸越发虚弱,即将死去。
就连那座古殿的墙壁都生出成千上百道裂纹。
轰隆声中,佛阵彻底溃散。
道观成为废墟。
顾濯站在烟尘中。
那一袭青衫不再干净如初,就像他的脸色已然苍白,眼神微黯。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让体内气息得以短暂平复,然后穿过原先古钟所在的位置,轻轻地挥了挥衣袖。
漫天尘埃没有因此散去。
一道剑光出现。
以寻常至极的速度飞向烟尘的另一端。
那剑是折雪。
剑锋尽头是为首的那位僧人。
这一剑真的很慢。
放在平常任何时候,僧人都能平静地伸手接下,然而此刻他的世界随着眼珠的破碎而漆黑,只能感知到危险的不断接近,再而被那剑锋穿过自己的咽喉,就此死去。
顾濯回剑。
有脚步声在他耳边响起。
来者是裴今歌。
她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顾濯。
在先前古钟破碎如梅花怒开的那一瞬间,她有无数话想要付诸于口,此刻却只剩下沉默,连一个字都不想说。
就像她决定往后都不会再以自己的经验对顾濯的战斗进行判断。
片刻安静过后,裴今歌牵起顾濯的手,但还是没有说话。
漫天尘埃中。
两人身影消失无踪。
留下满地尸体。
与古钟碎片。
……
……
“你知道我没走?”
“嗯。”
“为什么?”
“你刚才说过的,我是你朋友。”
“……但我想过杀你。”
“我知道。”
“那你还相信我?”
“只能自己杀,不能别人来杀,这样的故事在史书里上演过太多次,而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裴今歌不说话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时的方向。
三道强大的气息出现在她的感知当中,是两位无垢境。
以及一位步入得道境的老僧。
此时此刻,与道观里发生的那场血案相隔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随着这三位僧人的气息流露出来,那座山顿时成为有进无出的禁地。
各家寺庙里的戒律僧人已经进入山林,以最为严谨的态度开始掘地三尺,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寻找顾濯可能存在的身影。
古殿早已被封锁,往生经的声音飘荡在尘埃落尽的殿前,阳光映照出僧人们的悲戚与愤怒之色。
今日之后,禅宗对待天命教的态度可想而知。
裴今歌不再去看。
目光是相对的。
那位老和尚固然不是她的对手,但彼此终究处于同一个境界,而且禅宗最是擅长感知一道,她存在着被发现的可能。
若是暴露,就算是她也会觉得麻烦。
“忘了问你一个事情。”裴今歌忽然说道。
“嗯?”
顾濯很是疲惫,正在旁边坐着,闭目以养神。
此时的两人已在云梦泽之上,泛舟于阳光之下,与行人游客不见区别。
那些正在闻讯而来的和尚,根本就没有把目光放在他们的身上,都在匆匆赶往那山,进行封锁。
裴今歌的声音如斯平静:“为什么弃三生塔不用,偏要以这种手段破阵?”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因为你。”
裴今歌微微一怔,低头看着他,挑眉问道:“我?”
顾濯睁开眼,抬头望向以居高临下之姿俯瞰自己的女子,解释说道:“你不放心,而我想让你放心。”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说道:“是吗?”
不等顾濯开口,她再次回想起自己对顾濯的预判,再一次生出不自在的感觉。
于是她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因为此刻不适宜沉默。
“落在古钟上的那一指叫什么名字?”
“道灭。”
顾濯说道。
“连这两个字都敢取,你以为你是魔主吗?”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道生此法借天意而行,造化万物于弹指之间,集数千年圣贤心血而成,那是天道宗乃至于整个修行史上最为了不起的道法。”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道灭源自于天地衡。
准确地说,是关于乾坤崩的那一部分激进尝试。
如今他和余笙在白帝山上得到的那个关于乾坤崩的结论已经被推翻。
自白南明处得到的万物霜天真意,为他弥补了功法上最为严重的缺陷,不至于时刻有跌落境界与殒命的风险,便能去尝试过往所不能之事,以此继续完善自己的道路。
尽管这依旧会对他的道体神魂造成沉重负担,与当初斩向万家巨船的道生一剑相似,伤人之前必然先要伤及己身,但这显然是值得的。
如果他能够完美解决道灭一指递出以后,道体神魂将会长时间离开天地衡的境地,真元与伤势的恢复比之正常时候缓慢数倍的情况……那么,道灭自当能与道生相提并论。
裴今歌只是随意一问,为的是不让自己尴尬,没想到顾濯沉默如此之久。
她想了想,认为自己的言辞确实有些不太客气,便说了声抱歉。
顾濯闻言微怔,摇头说道:“不必。”
裴今歌坐了下来,看着他问道:“经此一事,禅宗必然震怒,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哪里?”
顾濯说道:“元垢寺。”
裴今歌今天第三次怔住了。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看着那双不曾泛起笑意的眼眸,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你觉得我笑起来很好看,可以直接与我说的,我不是吝啬微笑的人。”
顾濯有些无奈,说道:“你笑起来当然是好看的。”
裴今歌问道:“所以?”
顾濯很是诚实说道:“我真不是在开玩笑。”
裴今歌不说话了。
她转过身,不愿再看顾濯一眼。
长时间的安静。
轻舟将要飘至岸边。
分别在即。
顾濯想了想,准备开口解释一二,因为那些关心都是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裴今歌的声音却已响起。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元垢寺和慈航寺坐不到一起去,彼此之间颇有隔阂。”
她说道:“因此我最后给你一个建议。”
顾濯认真问道:“请讲。”
裴今歌头也不回说道:“别忘了你的名字。”
……
……
夜空并不寂寞,繁星与无数流光为伴。
那些流光不是彗星的尾巴,而是修行者们的传讯手段,是飞剑也是法器。
古殿前的那场血案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所有该知道这件事的大人物的耳中,区别只在快慢与远近。
盈虚道人身死以后,天命教声势一落千丈,早已不见当年贵为魔道第一宗的风光,颓势尽显,为诸多势力所轻视甚至是忽略。
没有人认为那位新教主可以代替盈虚。
故而在这场耸人听闻的血案真实发生之前,谁也没想到事情最终变成这般模样。
天命教这位新任教主,竟会以这般坚决强硬的手段回应禅宗的请求,全然不顾带来的沉重后果。
很多人起初为此万般不解,直至想起当年数次以血腥手段清洗天命教的盈虚道人,才在蓦然间惊醒过来,发现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与禅宗同流合污,本就不是天命教所做之事。
……
……
神都,皇城深处。
自百余年前那场战争过后,禅宗被大秦定为国教,于是皇宫里顺理成章地多出了一间寺庙。
道休大师此次前往神都,亲自为长公主殿下诵经往生后,下榻于此寺中。
近些天来,他一直留在这间皇家寺庙里静坐,很有被幽禁的意味。
有敲门声响起。
道休自禅定中醒来,站起身,亲自前去开门。
长公主殿下死后,偌大神都唯有一人值得他这般做。
——皇帝陛下。
“走走?”
“好。”
道休温声回应,听不出半点心烦。
皇帝陛下轻轻点头,转身往庭院走去。
与云梦泽不同,今夜神都皓月当空,月色迤逦。
清冷白光穿过枝叶,置空庭宛如清水湖泊,给人的感觉格外凉快。
皇帝陛下问道:“住得还算习惯吗?”
听着这话,道休摇头说道:“若是住不习惯,那也是我的问题,这寺庙的规格当年都是依我的意思建起来的。”
皇帝陛下心生感慨。
“时过境迁。”
他说道:“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人总归是要变的,你不习惯也是理所当然。”
道休安静片刻,说道:“我的名字里带一个休字,讲的就是不变。”
皇帝陛下想了会儿,笑了起来,说道:“也对。”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道休接了过来,简单看了一遍。
信上所言当然是白日里的那桩血案。
他叹息说道:“怎么能又冒出来一个盈虚的?”
皇帝陛下说道:“朕也很好奇。”
道休说道:“哪怕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此手段较我当年,称得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都是唏嘘,几分怅然。
“若非如此,朕又怎会寻你闲聊?”皇帝陛下漫不经心说道。
百年时光流逝,如今很少再有人记得这世上亲手杀人最多的不是白皇帝也不是白南明,更不是被称之为魔主的道主,而是道休。
这个事实听起来格外荒谬,毕竟僧人总爱言称我佛慈悲,但事实的确如此。
“谢陛下赞许。”
道休微微一笑,把那封信递了回去,说道:“只不过若是可以,我更愿意不知道这个消息。”
皇帝陛下有些好奇,问道:“为何?”
道休笑容不改,很是诚实说道:“既然知道,那就没有办法装作一无所知,往后好些天我都要念往生经了。”
“也对。”
皇帝陛下失笑出声,说道:“你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往生经。”
道休宣了声佛号。
话至此处,两人恰好行至一处亭下。
亭中留有未完的棋局。
道休说道:“近些天着实有些发闲,便与自己下了几盘棋。”
皇帝陛下望向棋盘,忽然问道:“你还记得道门当年因何而败?”
道休神色不变,说道:“如何能忘?”
“哪怕在玄都决战之前,道门依旧煌煌不可一世。”
他想着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眼里难得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沉默片刻后,说道:“谁也没想到竟在那转眼间倾塌成废墟。”
皇帝陛下说道:“然而往最深处去看,这看似荒唐无端的结果,或许早已注定。”
道休摇了摇头,说道:“何必倒果为因,世事从来都是未知之事。”
皇帝陛下望向道休的眼睛,平静问道:“比如观主在最后时刻的背叛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