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僧宣了声佛号,神色似是悲悯,叹息说道:“因为人啊,总归是要长大的,那就无可避免改变,而且……”
“嗯?”
顾濯问道:“而且什么?”
无垢僧一脸诚实说道:“都是百年前的旧人旧事了,要是和朋友闲聊的时候还不能放声而谈,那也太谨慎了一点儿了吧?”
顾濯笑了笑,说道:“的确如此。”
言语间,他再拿起那根黄瓜啃了两口,抬头眯眼见日。
阳光穿过缠绕在茶棚上的枝叶,洒落在顾濯眼中,不时随风微乱,催人入眠。
无垢僧别出心裁,新泡一壶热茶,以修行手段将其冷却再行冰镇之事,用以消磨秋老虎带来的燥意。
茶园外,偶尔有僧人与病患的交谈声传来,话里皆是慈悲,但更多的还是商人与和尚的谈判声,后者分寸不让,步步逼近。
茶棚下愈发显得清静。
顾濯闭上眼睛,随意问道:“这次元垢寺会怎么做?”
无垢僧很是无奈,迟疑片刻后,说道:“虽然我和你是很好的朋友,但是这事儿我真不太能告诉你吧?”
话虽如此,顾濯却已听出言外之意。
元垢寺或许会置身事外,由始至终冷眼旁观到底,但再如何也不会在接下来的剧变中让慈航寺受累。
“更何况吧……”
无垢僧一脸诚实说道:“虽然我因为面善运气好的缘故,入门以来办成了不少生意,对宗门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是元垢寺毋容置疑的未来所在,但再怎么着未来也还没来啊,我可没办法决定长辈们的想法。”
顾濯说道:“所以我从你这里听到的话,当作随便听听就行,不必放在心上?”
听到这句话,无垢僧反而不高兴了,正色说道:“那这可不行,这些可都是我的经验之谈,以史为鉴给你总结出来的推断!”
顾濯哑然失笑。
在笑声中,他睁开双眼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比如人类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重蹈覆辙,诸如此类可以流传千古的意味深长的话。
然而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举杯饮了一口清冽的冷茶,让那炽烈阳光带来的西南盆地的燥意远离己身。
“方便吗?我想听听寺里的大师讲经。”顾濯的声音来得毫无预兆。
“啊?”
“元垢寺给我感觉很有意思,而且我总不能真当个茶农吧?”
“……可以是可以。”
“但是?”
“你有钱吗?”
……
……
经书诚可贵,真传更可贵,若为世人故,两者皆可抛这句话在元垢寺已经流行多年,想来还要再继续流行很多年下去。
对寺里的僧人来说,只要访客出得起钱财,那就没……很少有事情是不能谈的。
——多年以前,有过一位道人莫名其妙地跑来元垢寺拜佛,当时寺里的住持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不好拒绝,却没想到那道人转头就落得一个家破人亡险些身死的下场,以至于元垢寺风评招损,连带着那年的头柱香价格都被腰斩,不可谓不是教训。
不过像是听经这种事情,元垢寺早已有了一整套娴熟的流程,主要原因在于那些被僧人们救活的病患,很是愿意在这方面寻求精神上的寄托。
然而无垢僧很清楚,顾濯要听的是讲经堂里的真经,价格着实非比寻常。
于是当他看到好友在轻描淡写间,神情从容取出让自己目瞪口呆的巨额钱财后,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法平静下来,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
只不过无论思考再多遍,答案还是只有一个——这笔钱抵得上他近两年来经营这座茶园的总额还要再多上十倍。
茶棚下一片死寂。
无垢僧深呼吸一口,拿起茶壶往嘴唇里灌水,强自冷静下来,然后问道:“之前不打算问,现在我是真的忍不住了。”
顾濯有些好奇,说道:“那就问。”
无垢僧看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到极点,压下声音说道:“你不会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大逆不道到天诛地灭的事情了吧?”
顾濯怔了怔,然后明白话里的意思具体所在,是白南明被自己欺师灭祖。
“不是。”
“那你这钱是怎么来的?”
“很多吗?”
“简单举个例子,我的财运很好是吧?但就算是以我的通天财运,至少也要从七岁那年开始日夜不辍上街捡钱,捡到七十岁那年才能捡到你现在给出来的钱。”
“听起来确实很多。”
无垢僧见他依旧淡然,不禁有些恼了,说道:“所以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顾濯心想总不能告诉你这是盈虚留下来的吧?
他沉思片刻后,诚实说道:“继承。”
无垢僧犹豫良久,反复沉思还是没能听出虚假,无奈说道:“行吧,但真不用这么多钱,除非你想被我那些长辈当成金猪来宰。”
顾濯想了想,说道:“那用来帮衬你的生意怎样?”
无垢僧闻言怔了怔,眼神旋即明亮,心动的很是明显。
小和尚咳嗽数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就在顾濯以为要三请三让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那你得等一段时间,我去找长辈多讨些生意来做,要不然你钱全给我砸这茶园里,以后我就真的只能做茶商了。”
无垢僧看着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这你是明白的吧?”
“明白。”
顾濯很认真地不笑出声,转而说道:“那听经的事情?”
无垢僧不假思索,毫不犹豫说道:“放在我身上。”
……
……
元垢寺作为当世禅宗祖庭之一,传承数千年不绝于世,始终声名赫赫。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寺里的和尚极为擅长赚钱,又偏生把无数钱财散于贫苦凄惨病患当中,为自己换来的莫大复杂名声。
修行,始终是最为重要的那件事情。
元垢寺认为修行关键在于开悟,而非日读经夜打坐的不懈坚持。
如何开悟,在于历经尘俗世间万万事,用道门的话来说就是化凡,换做禅宗的词形容就是踏红尘。
故而元垢寺的前寺与清净无关,多是红尘是非。
无垢僧带着顾濯,从人群中低调路过,仍有诸多声音入耳。
“大师,当下这局势您怎么看?”
“最近神都不是一般的热闹,朝中百官都已经忙得停不下来了,听说御书房的奏章都快堆到屋顶去了,皇后娘娘根本看不过来。”
“说实话啊,大师,可不是我被您救过所以偏向您,我是真觉得夏祭的规矩确实有必要改一改。”
“当年朝廷之所以能打败道门,和您们的支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是后来呢?”
“好处全归秦国!”
“哎……这事是真的让人意难平。”
像这样的声音不断出现,来自于那些香客的口中,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僧人往往只是矜持微笑,偶尔给予回应也都意味深远,可以理解出千万种意思。
无垢僧看都没看一眼,随便说道:“那些话都是住持特意交代下来的,为的就是把人给糊弄过去,你可别当真了听。”
顾濯感慨说道:“真接地气。”
伴随着几句闲谈,两人穿过前寺,至元垢寺深处。
在阵阵松涛中,有禅房隐约显于眼前,清幽不闻鸟鸣。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顾濯将会在这里住下来,听经修行参禅避世。
……
……
入秋未久,慈航寺里的银杏也尚未泛黄,已有萧瑟之意。
道休站在树下,眼神里几分忧愁,就像是一位哀民生多艰的诗人。
苦舟僧踏过几片零碎的落叶,带来崭新的消息。
天命教十分配合,但那位新教主就像水消失在水里,根本无从寻觅。
封山多日至今,还是没有找出对方留下的痕迹,必然是有一位极为擅长追踪与反追踪的强者替其善后,然而无忧山方面传回来的消息是坚决否认。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于是苦舟僧又再说了一句话。
“民间的风向很不错,都认为是秦国亏欠在先,以谢家为首的十余世家态度已经开始松动,入冬之前可以把事情给定下来。”
道休静静听完,忽然说道:“长乐庵那边已经传回来消息了。”
苦舟僧神情凝重问道:“是关于易水那位的吗?”
“王祭没有彻底回绝,提出了一个条件。”
道休仰起头,信手摘下一片叶子,淡然说道:“只要晨昏钟现世,那他就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否则还是百年前的中立。”
苦舟僧低声说道:“清净观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道休沉默片刻,说道:“等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落在那片银杏叶的纹路上,神情是若有所思。
苦舟僧在旁低头沉默。
长时间的安静。
道休指尖醒过神来,丢下那片叶子,问道:“都准备好了?”
“是的。”
苦舟僧的头埋得更低了。
“那就走吧。”
道休的声音很平静,绕过银杏树,往前方走去。
那里坐落着一片塔林。
石塔里供奉着的自然都是慈航寺历代高僧的骨灰。
步入塔林瞬间,有经声仿若自虚无中生出,徘徊于秋风中不愿散开,淡去幽寂。
越往中心的位置靠近,诵经声愈发清晰,带来宁静平和之意。
道休止步,抬头望向前方。
在塔林的半空中静悬着一面镜子。
天光流转之间,映照出镜面上的诸多裂纹,淡不可见。
这就是禅宗至宝缘灭镜。
道休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
以缘灭镜,为慈航寺寻求一个答案。
比如那位天命教新教主的踪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