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垢寺后山,有禅房位于半山腰,与湖为伴,四时景色皆迤逦。
那是见心大师的住处。
有资格在上届夏祭中收下被誉为禅宗未来希望之所在的无垢僧为徒,由此可见这位大师在元垢寺中的超然地位,尽管不如寺中方丈,但也相差不远。
当无垢僧带着顾濯穿过茂密的山林,依循着蜿蜒山道崎岖前进,于骤然之间视野开阔后,湖畔那间禅房也就映入眼帘了。
秋高气爽,阳光洒落在湖水上,禅房被倒映出满室金黄,贵气可谓凛然。
见心大师面湖而坐,沐浴金光而单手合十,佛性粹然。
远望过去,这位当代禅宗大德颇有弥勒之富态。
两人来到大师的身后,无垢僧正准备行礼之时,便已听到一句话。
“坐。”
见心大师也不转身,眼睛微眯,目光落在湖水里。
湖光倒映着顾濯站立的身影。
他看着那个身影消失眼中,缓声说道:“你可知我佛与何有缘?”
无垢僧愣住了。
小和尚眼神先是茫然,旋即赞叹不已,心想真不愧是自己的师父,竟能把这个缘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顾濯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是开门见山。
无垢僧醒过神来,向他眨了眨眼,伸手指着湖水。
顾濯从善如流,说道:“应是这满湖金黄。”
一道叹息声响起。
见心大师明明没有转身,然而在他身后的两人,都觉得他应该在这一刻翻了个白眼。
“无垢,我房间书架第三排里有一本楞严经的抄本。”
“喔,我这就去给师父您拿过来。”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
“啊?”
无垢僧一脸不解。
见心大师转过身来,笑容慈祥,温声说道:“为师啊,是让你去把我亲手抄的楞严经写一遍注解。”
话音落下,无垢僧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如果不是幻觉,那又怎么可能听到这么一句话,以他的学识哪有为佛经做注的道理?
见心大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配啊?”
他好生感慨说道:“既然你都知道自己不配,怎么还敢为别人指点迷津?”
顾濯有些怜悯地看了眼无垢僧。
无垢僧这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连忙低头。
见心大师笑容顿敛,冷哼了一声,说道:“还不去?”
人去风停湖再静。
顾濯想了想,坐了下来,与僧人对望。
见心大师看着他,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问道:“我什么境界?”
顾濯说道:“已然得道。”
欲入羽化,须先得道。
如果说无垢境界称得上是人世间的真正强者,那么得道境无一不是各大势力的最高层,即便不是掌门之尊,亦是举足轻重的中流砥柱。
这样的人物足以得到羽化的尊重,也有资格得知宗门的一切内幕。
“不错。”
见心大师很是满意,轻轻点头,又再问道:“我强不强?”
顾濯看着僧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没有说话。
见心大师全然不在乎这沉默,继续问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接我一掌将会如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是平稳,神情如常平静,着实不像是在开玩笑。
顾濯的神色同样平静,不曾因此而皱起眉头,安静片刻后说道:“重伤。”
“很好,我们现在可以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了。”
见心大师微微一笑,说道:“我佛与何有不解之缘?”
话至此处,顾濯如何还能不懂?
眼前这位元垢寺的高僧,或者说元垢寺已经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正在思考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暂时还没有结论。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眼前这位大师突然和他见面,为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病患。”
顾濯望向湖面,见秋风掠水泛起无数片金叶子,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见心大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比如我现在给你一掌,让你病上个十年八载。”
僧人神情理所当然说道:“那你就是与我佛有大机缘之人。”
话是真话,真心话。
顾濯听得出来。
见心大师敛去笑容,说道:“要不要与我佛有这个缘分,不是我的事情,是你自己的选择。”
顾濯有些感慨,说道:“听着像是买卖。”
见心大师说道:“本寺第二擅长的就是做买卖。”
顾濯下意识问道:“那最擅长的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便已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不是救死扶伤还能是什么?
然而坐在对面的僧人却是陷入沉默。
于是顾濯心生好奇。
“最擅长的……”
见心大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宣了一声佛号,诚实说道:“应该是让过来治病的有钱人不知不觉地一直病着,坦白而言,这挺符合你的需求的。”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晌过后,他神情感慨说道:“佩服。”
见心大师毫不谦虚地受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一遍,又不是三岁小孩,没有陈述利害的必要。
伤与不伤,信与不信,全在一心。
元垢寺自立寺以来从未做过强买强卖的事情。
……
……
在顾濯离开后不久,见心大师站在窗外看了会儿无垢僧,直至小和尚对着那份手抄经书发愁到抓头挠腮,他才是心满意足。
接着,他走出湖畔禅室,行至讲经堂中。
元垢寺住持站在大殿深处,因为今天讲经之人恰好是他。
老僧仰头望向被窗棂分割的秋色,声音淡漠问道:“顾濯是怎么想的?”
见心大师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住持很是意外,问道:“看不穿吗?”
见心大师神情平静,重复说道:“我看不穿顾濯的想法。”
法号即是僧人的名字,而他的名字叙说着他的修行之道,以佛家神通见得人心。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元垢寺中最有可能破境羽化的那个人,在前巡天司司主亲手排列的登天榜上,早已赫赫有名。
“我不觉得顾濯会同意。”
见心大师的声音十分冷静。
住持沉默片刻,说道:“先等他的答复吧。”
见心大师轻轻点头,转而问道:“慈航寺那边?”
“暂且还好。”
住持说道:“没必要担心。”
见心大师不再多言。
事实上,他同样看不穿的还有住持的念想。
按道理来说,元垢寺根本不该给予顾濯这个提议,置身事外是最好的选择。
为何非要趟这浑水呢?
……
……
神都,皇城深处。
今夜星光如水,余笙负手立于湖上亭中,见满池锦鲤游动不休。
她的眼神还是旧温柔,不曾为当下的时局所焦虑。
哪怕此刻在她身后响起的那道声音满是质疑。
“我不明白殿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今歌墨眉紧蹙,看着余笙的背影说道:“如今整个世界都在寻找顾濯,为何我们什么都不做?”
余笙淡然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您的相信具有力量,但无法改变当下的事实。”
听着这话,余笙不再看那池鱼,转身望向裴今歌。
数千里的奔波,让那一袭黑裙染上尘埃,不再如往昔那般干净。
“我为什么愿意见你?”
她自问自答道:“因为我没想到你会为他的事见我。”
裴今歌沉默不语。
余笙有些好奇,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对顾濯的态度不一般。”
裴今歌不再沉默,说道:“我对特别的人态度自然也就特别。”
余笙说道:“是吗?”
“不是这般,还能哪般?”
裴今歌忽而展颜一笑,嘲弄说道:“难不成我和他还能是有男女之情吗?”
余笙静静看着她,眼神逐渐古怪。
裴今歌的笑容渐渐消失,说道:“既然你愿意见我,那就代表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余笙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事情。”
裴今歌眼神微凝。
很简单的话,让她想到一件旧事。
——盈虚之死。
如果说顾濯的流离在外是提前设好的局,很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余笙猜得到裴今歌在想些什么,没有解释,说道:“如今你真正值得关心的事情永远只有一件。”
裴今歌敛去思绪,问道:“何事?”
余笙看着她,说道:“战胜那位骄阳。”
听着这话,裴今歌微微挑眉,很是不悦问道:“谈崩了?”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
裴今歌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讥讽,说道:“平日里俸禄倒是不肯拿少半点,如今办起事来却是十有九砸,真不愧都是治理天下之能臣。”
余笙闻言看了她眼,神情有些古怪。
裴今歌微微挑眉,问道:“你莫不是想说他是因为我才断然拒绝的?”
余笙点头,轻声说道:“原话是放眼人间之大,唯有你值得让他为之一战,过去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有了便不愿意错过。”
裴今歌沉默了。
余笙看着她,说道:“这个理由是真的。”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我也没说这是假的。”
“是吗?”
余笙似是感到意外,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在思考怎么反驳我。”
裴今歌终于无法维持冷漠的神色,说道:“你为何觉得我是这般荒唐之人?”
余笙说道:“主要是考虑到你和顾濯相差近乎百岁,还能在先前说出那句男女之情的话来,让我不得不进行如此详尽的考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