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心想事实的确如此。
以彼此的真实差距,您这个字是不合适。
然后他看着见心大师,叹息说道:“听起来很有送瘟神的味道。”
“好像是的。”
见心大师有些无奈,很是唏嘘,说道:“主要是元垢寺供不起您这尊大佛啊。”
听着这话,顾濯也不失望,更没有生气的意思。
如此直截了当的诚实,终归是要比虚与委蛇来的要好。
“那就这样吧。”
“抱歉。”
见心大师想了想,起身往禅房走去。
片刻后,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双手正捧着一迭书。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这是封口费吗?”
“不是。”
见心大师放下那些书,打趣说道:“是我从未做过的亏本生意。”
顾濯哑然失笑。
见心大师继续说道:“这些佛经都是我的手抄本,上面写着我对经文的注解,你若不嫌弃可以随便翻阅一下,就算嫌弃那也是能拿来卖钱的。”
“至于封口费。”
僧人想了想,诚实说道:“我待会儿给你倒杯热茶好了。”
顾濯没有拒绝。
无论经书,还是热茶。
这杯茶没有喝上太长时间,毕竟夜色已深,久留终究没有礼貌。
与见心大师道别后,顾濯没有再与无垢僧见面,孤身行走于山林间。
不时回头再望,仍见寺中灯火通明,想来还要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才能平息今日带来的喧嚣。
这般看来,见心大师请他离开确实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在这寒冬将至的时节里,元垢寺很难再承受一次相似的剧变。
想着这些与自己其实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与热心其实无关,而是顾濯颇有些想不到自己的去向。
人间大事未定,于是他不得不流离失所,必须要在这世间匆匆流浪,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天琼峰上,余笙提出要他置身事外的要求的时候,他几乎都在沉默不语,只在最后那句话里点头答应,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料到这种令人孤寂茫然的漂泊不定。
甚至是些许的难过。
这是他鲜少拥有的感受。
顾濯敛去思绪。
古老的寺门出现在他的眼中,那是见心大师让他走的后门。
推门而出,如水星光映照之下是爬满崖壁的青藤。
江声浩荡,自崖后升起。
顾濯循着声音走去,终见浪花滔滔而过,与星光相映而美。
他在崖边坐下,取一壶酒,于今夜与天地对饮。
……
……
孤寂是一个人的事情,但这世间从未只有一人孤寂。
今夜的清净观迎来一场秋雨,雨势寻常,淅淅沥沥落在青瓦上,声音很是催人入眠。
楚珺却是清醒。
闭关至今不到一个季节,她的身上未曾堆起尘埃,容颜依旧明美。
不知为何,她听得到夜雨声后反而精神,却又无心再修行——这些天里她的进境很是不错,想来再过些天就能养神境界圆满,得以步入承意境界。
如果除去顾濯不算,那她毫无疑问是年轻一辈第一人。
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承意过后,还要归一,如此方能被世人称之为真正强者。
但是这所谓真正的强者,在接下来的世事变化中……着实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唯有身成无垢才有真正登上舞台的资格,而这已经是苦舟僧与自在道人所处的层次,再往上的得道之境才是有触及羽化的可能。
楚珺与这仍有无比漫长的距离。
哪怕她早已对这个事实有所认知,此刻心中依旧有些绝望,道心为孤寂所浸染。
她不再留在洞府里,决定起身去屋檐下听雨,让自己与这个世界更亲近些。
于是,那封自元垢寺而来的信顺理成章地落入她眼中。
楚珺看着落款的名字,很是意外。
谁给她写信都是正常的,唯独无垢僧是例外,因为她和他是不愿见面的那种朋友——主要是无垢僧不想见到她。
当她拆开这封信,目光落在信纸上与那熟悉的口吻相遇后,再无疑问。
笔迹是无垢僧,话却是来自那位她不承认的师父。
信上的笔墨主要是落在各地的风物之上,本质上就是一篇言辞随心的游记,直到楚珺看到被留在最后的那一段话,眼瞳骤缩。
不是因为她的道心太过脆弱,更非孤寂过后的情绪敏感,而是那句话太过……沉重与可怕,无论怎么想都不该被这样提及。
楚珺强自冷静下来,抿住微润的唇瓣,不让震惊流露颜面。
她没有转身离开,收起那封信在屋檐下坐着,仰头望向夜空。
不时风来,雨水落在她的脸颊上,带来深夜的寒意,随之而清醒。
正是这种清醒更让她心生茫然。
信上那句话很简单。
与复杂没有关系。
无法理解出第二种意思。
就是因为这种不留余地的直接,才会让楚珺如此这般震惊,纵是夜雨扑面亦不能静下半分心神。
——留下这封信,晨昏钟将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楚珺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心想这算什么?
是怕我在这变乱中身死,提前为我做准备吗?
如果你是想我活着,又何必告诉我这件事,只要让晨昏钟在关键的时候护着我不就行了吗?
无数疑问自道心而生,尽皆不得其解。
楚珺睁开眼,忽然想起道主当年写过的一句话。
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
那时的你眼前所见也是这般景色吗?
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秋风白发。
楚珺伸出手,借雨水凝聚为镜,看着镜中自己如墨般的发丝,心想也没记得你有白头发啊。
这到底是在怎样心境下写出来的句子?
她着实想不明白,道心却渐渐静下,不再那般焦虑。
无论如何,对她来说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远处屋檐下,自在道人看着这幕画面,神情格外复杂。
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观主为何在离去前特意交代让他注视楚珺。
果然。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
……
多事之秋,人间一片烦嚣。
元垢寺骤起又无的变故,在僧人们的低调之下,没有能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天下人的目光依旧集中在神都。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渐浓的秋意,御书房里终于传出新的消息,这让很多亲身参与此事的朝臣松了一口气,要是皇后娘娘执意留中不发,那场面将会变得更加不好看,尽管这种事情与好看本就没有关系,只不过是太多人沉浸在长时间的和平当中,对这场冲突仍旧抱有和平落幕的虚幻奢想。
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简单。
既然你们决定要谈,那就谈吧,在神都。
无人拒绝,这本就是双方早已达成的默契所在。
在这诸世家之主、天下宗派掌门与各路强者赶赴神都的时节,很多事情都会被毫无声息地忽略过去,比如阴平谢氏将要有贵女远嫁北地易水,成为易水掌门某位子侄的妻子。
世家与宗门以联姻为手段加深关系,着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真正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出嫁那位贵女是谢应怜。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被迫当众下跪认错,骄傲尽失的所谓名门贵女还有成为正妻的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这也是谢氏于此时刻欣然应允的根本原因。
这个消息流传只在小范围流传,如今的顾濯自是一无所知。
……
……
在崖边听完那一夜的江声后,顾濯继续行走人间。
如今慈航寺不再着眼于他,兼之大秦刻意无视,这世间的风雨便再与他无关。
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这世间各处,就像余笙临别前告诉他的那样,珍惜这暴雨将至前的片刻宁静,哪怕气氛始终是压抑的。
访名山问佛寺不入道观,静心钓鱼闲来便与秋风醉眠山中,顾濯活得越来越具有诗意,越来越像是行走于人世间的谪仙。
然而他再如何远离尘世也罢,神都方面的消息总会来到他的耳边,区别无非早晚。
事实上,这区别并无影响,因为双方直至这一刻仍未有任何谈拢的迹象。
其间有不少插曲发生,比如某个白痴天真到试图提议以赌斗的方式来解决这场争端,结果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落得一个连人带椅子都被抬出去的境况。
在这烦嚣声中,唯一不变的是下场的人和势力越来越多。
很可惜的是,这些人和势力几乎都是站在大秦的对面。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大秦都有种大势将尽的味道,就像是一座将要倾塌的高山。
因为这种掩之不住的迹象,皇后娘娘或者说忠于大秦的臣子们,在谈判桌上的强硬愈发显得虚张声势,似乎只要再往前一步,胜利就会到来。
况且那位皇后娘娘最近沉默的时间愈发漫长。
怀揣着如此信心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最为明显的迹象就是近日里神都不管酒楼还是青楼,生意都在肉眼可见的变好,客人络绎不绝,纵声高歌者彻夜不绝。
极少数人对此感到奇怪,不理解事情进展何以这般顺利,直觉此中有着极大的问题,奈何身在这种越发狂热的氛围当中,不合时宜的声音总是会被掩埋。
某天,站在大秦皇室对立面的势力再多了一个。
不是谁家,就是林家。
林挽衣那个林字。
同一天,皇后娘娘的唇角微翘,笑意婉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