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强者无数,然而在世人眼中真正站在最高处的,无非只有那四位。
易水太上与长公主,道休大师与皇帝陛下。
余者不过碌碌无为之辈,千百年来不乏踪迹。
前二者如今已不可能再出手,在人间冷眼旁观,在黄泉幽幽上望。
当剑道二宗掌门联手而为,以绝代手段降下那场世间最为昂贵奢侈的雨后,观主再是不惜性命不顾上真飞仙图之损毁,强行破开神都大阵的那一刻,人们便已知道后二者的高下将要真正分出。
未央宫前一片安静。
雷霆不断落下,轰隆声不绝于耳。
人们却都觉得遥远,眼前唯有自宫阙中缓步而出的皇帝陛下。
白皇帝与世人相别已久。
帝位空余数十年,景海垂钓千千日,世人从未真正忘记过这位收拾破碎山河的皇帝陛下,但也真的很少有人再见过他的真面目。
直至今日,他从那片珠帘玉幕中走出,行至晦暗天光之下,人们终于得以再一次见到他的存在。
狂风吹拂着帝袍,微白的鬓发屹然不动,便如身躯。
他平静地站在殿前,站在人们眼中,却又像是立于天地之间,身影直抵天穹之高。
他的眼神极为明亮,仿佛星辰临世,不必付诸言语口中,满天雷霆骤然静谧消逝。
一道超乎世人所能想象的强大威压自其身而出,没入天穹之上,无形无迹。
云海顿散,阳光重临大地。
由始至终,他不曾多看一眼天地。
天地便已因他而变。
这到底是怎样的境界?
与当年玄都之上的道主相较又如何?
……
……
孤崖上。
王祭也是人,当然好奇这个答案,望着顾濯。
顾濯放下那一壶酒,为自己添了杯新煮的老茶。
他慢慢喝着,感受着其中的复杂滋味,说了句不短的话。
王祭闻言,神情变得很是感慨,说道:“原来他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那句话并不复杂。
若在人间,白皇帝不败。
换了世外,道主可以胜。
……
……
未央宫前。
皇帝陛下伸手,自风中摘下一道阳光。
那道阳光随着他的指尖而变幻万千。
他望向已然面无血色的观主,忽然说道:“朕先前始终在想一个问题,便是你所信奉的所谓天意究竟是何物,然而始终不得其解。”
上真飞仙图随着白皇帝的意志再无掩藏,展露于天地之间的那一刻,便已遭受重创。
这件道门至宝的状态如今近似百年前的缘灭镜,即便侥幸在今日幸存下来,也不知道要蕴养上多少年才能重归于好,又或者是再也不见圆满。
观主的处境比之上真飞仙图还要更惨。
正如白皇帝所言,先前他为求破阵已经拼命,此刻自是身负重伤。
在极短的时间当中,他仿佛苍老数百年,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浊如浑水。
然而他的声音并未沙哑,仍旧有着平静而坚定的力量。
“我已经告诉过陛下您了。”
“那是天地间自然运行的规律。”
“无论是你,又或是他,都在违背这个规律,试图带领这世间前行。”
“当年我因道门之荣辱兴衰而迟疑不决,今日我已无此挂虑。”
观主与皇帝对视。
皇帝陛下神色不变,淡然说道:“还是那句话,无论朕还是他,所作所为的都是人间事,何以招惹你念念不忘之天意?”
就在这时候,道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很多的感慨。
“或许所谓天意就是不希望人间得以归一呢?”
观主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这是否他的真实想法,又或者别有存在。
皇帝陛下看着此间的朱紫公卿与世家宗门之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看到千万里之外的军队,仿佛整个人间都已被此刻的他纳入眼中。
是北燕与南齐正在胆战心惊的国君。
是身处极北荒原艰难求生的荒人。
更是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
最终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讥讽说道:“如果这就是天意,那它的眼界未免来得太过狭窄了些。”
观主说道:“陛下您试图以一己之力带领这世间前进,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皇帝陛下问道:“何以见得?
观主神情越发平静,说道:“当然是从陛下您所做的决定,以及今天发生的一切中窥见。”
“百年以前,您亲眼见证道门的失败,故而这些年来您始终把自己藏在幕后,让这世间看似平静地如常运转着,于沉默中无声积攒着力量,等待这一天的降临,为取得今天最后的胜利而做准备。”
他说道:“如果您赢了今天这一局,人间将要迎接的那个未来,在我眼中已是清晰可见。”
皇帝陛下淡然不语。
观主继续说道:“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皇帝陛下摇头说道:“是王,不是皇。”
“我所言不是诗,而是陛下您心中所想。”
观主看着他,声音铿锵有力:“这个世界不该成为陛下您所追求的那般,为大秦的太平所笼罩,因为那将会是一潭了无生机的死水,人间同样不该成为一家之言,这就是我当年不愿让道门宰治天下的道理,便也是我如今站在陛下您面前的坚持所在。”
皇帝陛下抬起头,望向天空。
他没有说话,但谁都能感受这个眼神里的意思。
——假如你所言为真,如今神都大阵已破,何以不见天意诛朕?
观主认真说道:“因为陛下您仍有回头的路,就像当年的他。”
皇帝陛下的回答十分清楚。
那是一个讥讽的笑容。
观主沉默片刻后,恍然大悟,叹息说道:“原来证圣二字落在此处。”
……
……
四十年前,大秦改年号为证圣,直至今日未改。
证圣这个年号在史书上从未有过,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其时的人间对此颇有几分微词。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步入证圣年间的人世始终太平,国与国再也不见刀兵厮杀,宗门之间的冲突被限制在巡天司的规矩里面,世家沉寂近乎无声,四年一届的夏祭更是让无数天才得以崛起,继而投身进入这个制度当中,成为秩序的一部分。
这是千年以降最好的人间。
这是前所未有的盛世。
人们很清楚这一切的源头所在,奉白皇帝为圣人,以为这就是证圣二字的含义所在。
直到今天,世人才知晓这太平仍旧不是皇帝陛下所求之盛世,不是他要证之圣贤。
……
……
崖上风清,不见雪落。
冬日暖阳尤为温暖。
王祭眯起眼睛,无意识地叩打着扶手,说道:“观主今天的话未免太多。”
顾濯说道:“我和他完全不熟悉,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祭想了想,说道:“今天的他看起来是一个殉道者。”
顾濯说道:“听起来很值得让人尊重。”
“为所求之道不惜性命,这样的人的确不好讨厌。”
王祭望向神都皇城,说道:“但我还是厌恶。”
顾濯问道:“为什么?”
王祭说道:“与白皇帝先前所言背叛有关系,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另外一点。”
“嗯?”
顾濯有些好奇。
王祭收起手中动作,面无表情说道:“言语中有再多大义,看起来再怎么要死,但他终究还是没死,既然没死那就不是真的殉道者,凭什么能抹去我对他的厌恶?”
……
……
崖外山林中,司主形如枯木。
他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无论是观主的天意,还是神都大阵的破灭,都不曾给他带来情绪上的波澜。
仿佛他将会沉默到海枯石烂。
或许就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他要在何时踏出那一步。
……
……
未央宫中已然无人。
在皇帝陛下站起身的那一刻,皇后娘娘便已离去,那位太监首领陪同在旁。
接下来的羽化之战唯有羽化才能介入,又或是祭出与那场壮丽剑雨相同的手段,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太监首领境界极其高深,虽不在巡天司所列的登天榜上,但他的名声始终流传在修行界里,而他的强大与传闻毫无区别。
与羽化仅差一线,哪怕因为后天的残缺与所修功法的缘故,让他的境界只能停留在当下,永远无法往前再进哪怕一步,这依旧不妨碍他的强大。
更何况皇后娘娘自身境界同样不浅,有自保之力。
在剑道南宗身负重伤无力再战,人间骄阳与裴今歌胜负未分的现在,这很有可能就是羽化之下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
按照事先的计划,王大将军率领的禁军与皇后娘娘汇合,宰相亦在其中。
双方在最短的时间里,冷静交换情报,然后做出许多的决定。
比如青霄月将会被送出神都,只是这被他亲口拒绝,理由是他有必要继续指挥巡天司。
比如确定阵枢破损的程度,有无在这场战争结束前临时修复的可能。
比如站在宗门侧的神都世家还有谁不曾家破人亡。
比如诸宗强者有谁是必须要尽快杀死。
皇后娘娘在这场临时的议事当中,展现出极其强大的决断能力,或者说无情。
在她听到林家未被满门灭绝的那一刻,她甚至连眉头都没上挑一下,毫不在乎地略了过去,视若尘埃。
话的最后,王大将军皱起眉头。
“何事?”
皇后娘娘问道。
王大将军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娘娘您现在做的这个决定,用意是把诸宗的强者全部留在神都。”
皇后娘娘说道:“不错。”
王大将军安静片刻,说道:“以我们现在可用的力量,这太勉强,或许得不偿失。”
皇后娘娘闻言,唇角微扬,说道:“原来你漏算了。”
王大将军不解问道:“漏算何处?”
皇后娘娘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我。”
……
……
未央宫前的谈话已经结束。
道休站在观主的身前。
白皇帝的目光被他拦下。
在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当中,僧人都显得极其低调,原因在于沉默。
除却先前那句假设天意外,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就像今天这场战争的领袖是道门,而非禅宗。
不熟悉他的人,以为这是别有图谋。
皇帝陛下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懒。
懒得说话,仅此而已。
这就是道休不语的真正原因。
如果他喜欢说话,手下又怎会沾惹那么多的鲜血?
比起阴谋诡计,巧言如簧,他更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道休的声音温和响起。
皇帝陛下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笑了起来,说道:“至少现在是没有了,战吧。”
道休不再多言。
隔着百余丈的距离,两人的目光真正相遇。
相遇刹那,阳光遽然大盛。
寒风行于天地,卷起无数鲜血,凝聚成极为细长的一条。
仿若与长堤相撞的海浪。
皇城外,那些不顾生死仍要留下来的观战者,在这一刻双目无不感受到剧烈的刺痛,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落下,连带着身体颤抖晃荡不休,有人甚至直接昏厥过去。
这只不过是白皇帝与道休大师对峙之时,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些许气息,便已这般惊心动魄。
身在其中,又当如何?
世人再次确定那个事实。
——羽化层级的战斗决不是闲杂人等所能介入。
……
……
长乐庵主不是闲杂人等。
她作为禅宗第二人,于这百年间破境羽化,与盈虚相似。
根据巡天司的情报记载,她没有任何与羽化中人交手的经历,而这是任何文字与画面与旁人讲述都无法弥补的重大缺憾。
故而在世人眼中,她是当世羽化中最弱的那一位。
这个推断是有道理的。
因此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站在道休的身旁,在必要的时候做该做的事情。
比如此刻。
万顷阳光随着道休的意志汇聚至神都,紧接着响起的就是庵主的声音。
她神情默然地转动着手中念珠,诵经声缓缓而来。
与她的孤苦如石般的面容截然不同,她的声音是那般的动听,如山间溪流,若月下松泉,比之丝竹更为悦耳,无半点俗气。
所谓天籁,莫过于此。
如此动听美妙的声音,讲述着的却是活在世间的千万痛楚,让人不知觉地平静下来。
禅宗为大秦国教,神都信徒众多。
无论修行者还是寻常百姓,闻得经声者无不泪流满面,盘膝坐下仰望天光,与之同伤悲。
无数经文随风飘起,没有真实地显现于人间,留下肉眼可见的金色文字,却已深入人心。
阳光渐生温柔,不再炽烈刺眼,于是成了佛光。
有光镜凭空而生,出现在道休的身后。
说是身后,实则天穹之间。
近乎透明的镜身遮去半边的天空,上承万道天光,散发慈悲怜悯之气息。
故而人间并未昏暗。
有佛光笼罩神都。
画此地为佛国。
……
……
皇帝陛下的身影依旧高大。
站在未央宫前,他淡然看着缘灭镜的出现,聆听颂唱不断的经声。
哪怕神都沦为佛国,他的神情依旧未变,就像他没有尝试在这途中出手,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有些意思。”
皇帝陛下说道:“但还不够。”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动手,不再是挥袖。
以缘灭镜相对的那半边天空,骤变。
一个巨大的云涡无由而成。
为佛光所照亮的神都,再次迎来晦暗。
无数闪电自云中挣扎而出,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轰隆声姗姗来迟。
有人抬头望去,见云涡深处存在一个极为微渺的黑点。
那个黑点看起来极其渺小,然而只要是看到它存在的人,便自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眼中目睹之物是因此而来,然后知晓它的名字。
——天道印。
至物榜上第一。
大秦屹立千年不倒之根本所在。
人们尚未来得及因此而生出感慨,比如回忆起观主所言天意,顿觉嘲弄……这天罚便已落下,轰向伫立于另外半边天空的缘灭镜。
在此之前,缘灭镜中已然跃出无数道金色丝线,其中蕴藏着红尘世俗气息。
两者就此相遇。
无数炽热的光芒在神都佛国的上空绽放。
人世间唯有苍白一片。
……
……
神都之外,孤崖之上。
在双方动手前一刻,且慢便已出现在王祭手中。
他平静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顾濯的身前,留下半边的天空,粗糙的拇指无声息地让且慢锋芒流露些许,以此形成一层无形的剑意屏障。
轰隆声响中,江水纷飞而起,山崖倾塌崩毁,无数林木被狂风折断。
整个世界就像是正在毁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光芒终于开始消散。
人间不再无限苍白。
王祭抬起头,望向前方。
神都依旧存在,城墙未曾崩塌,沦为尘嚣四起的废墟。
在这场世间最强的较量当中,双方都有意避开人间,尽可能地把余波倾泻在无垠天空,不至于让大地因此而陆沉,分裂为千万座岛屿,开启一段新的历史。
王祭看着这一幕画面,神情变得越发淡漠,说道:“道休的确比我强。”
顾濯说道:“我说过他很强。”
“但他终究不如白皇帝强。”
王祭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只是这样,那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同归于尽,而且希望渺茫……”
话音戛然而止。
他霍然抬头,望向天空,因为那里正在发生他所想象不出的事情。
无数佛光自人间各地升起,汇至神都。
画面蔚为壮观。
……
……
元垢寺中,无垢僧听着回荡在寺内的钟声,缓缓坐下诵经。
西海畔,长秋寺的郁荫椿与同门并肩而坐,也在诵读经文。
云梦泽外的群山中,茶庵寺的住持满怀激动之色,苦读经。
南国四百八十寺,寺中僧人皆在行此一事。
就连南齐的国君都跪在蒲团中,神情虔诚无比。
无数相同画面,在人间各处真实出现。
道道佛光因此升起,没入天穹,行至神都。
或者说佛国。
……
……
“这是怎么回事?”
王祭的声音有些苦涩。
顾濯平静说道:“禅宗就是这般麻烦的东西,而且道休坐了大秦百年的国师之位,早已为自己洗干净了双手上的血腥,镀了金身。”
王祭怔了怔,问道:“人间之佛?”
顾濯说道:“可以是这么一回事。”
……
……
天穹上,以天道印凝聚的云涡忽而生出数百道裂缝,无数金光从裂缝中出现。
云涡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不复存在。
未央宫前,皇帝陛下静静看着道休。
他的双手依旧负于背后,身躯依旧笔直,找不出丝毫颤抖的迹象。
他仿佛感知不到天空的画面,不认为自己在世人眼中已然陷入下风,仍旧有着绝对的信心。
道休同样平静,温声说道:“与陛下您一样,我同样也为今天准备多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