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下,道休的身影在无数佛光的映照下高大极致,越过淡渺云气。
缘灭镜伫立在他的身后,就像是佛祖背后永世不灭的光圈。
无数金黄色的经文自虚无中出现,飘荡在佛国的半边天空里,璀璨生辉,灿若生花。
景色无比壮丽。
仿佛人间再有朝阳升起。
神都另外半边天空愁云疏淡,伤心惨目。
天道印所凝聚之云涡,即将为佛光所撕碎,不复存在。
皇帝陛下看着道休,感慨说道:“了不起。”
道休说道:“如果不能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我又怎会站在陛下您的身前?”
“有道理。”
皇帝陛下笑了笑,笑容疏朗畅意,问道:“感觉如何?”
道休认真说道:“很不错。”
自玄都决战后,他就再也没有一次真正的出手,直至今日。
时隔百年,在寿入深秋的如今迎来此战,感觉自然不错,可以为之欢喜。
皇帝陛下望向庵主,又再问道:“值得吗?”
庵主沉默不语。
不是冷漠,而是此刻的她正七窍流血,曾经平静的面容荡然无存,眉头紧皱如锁。
她的身体正在剧烈颤抖着,唯独紧握念珠的右手与持法印的左手始终维持着平静,然而她转动念珠的速度正在不断地放慢,仿佛落在指尖上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压得她不堪重负。
有碎屑从念珠上被剥落,片片缕缕,转瞬燃烧,似是来自星辰的尘埃。
这代价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道休没有说话。
皇帝陛下静静看着,眼中有无数光芒正在流转,明亮至极。
观主没离去,仍在此间。
“值得与否,是选择之前的决断,不是此刻所思考的问题。”
道人说道:“而且这是值得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依旧为满座神都所知。
人们听着这话,在片刻的微怔过后,生出截然相反的感觉。
那些效忠白皇帝的忠臣们,被强烈的不安占据心神,与之相对的诸世家与宗门之主却是在错愕后狂喜,认为是胜利即将到来。
是的,事实理应如此。
先是剑道二宗两位掌门真人不惜宗门千年底蕴,强行破开神都大阵一半,再有观主不惜性命与道行及上真飞仙图,再将大阵破去剩下的那一半,这前后已是两次羽化层次的全力出手。
就算魔主复生归来也必须正眼相看。
随后再有庵主手持念珠颂唱声声佛偈,借缘灭镜所聚拢的人心命缘为金桥,落入人间无数寺庙,唤来无数僧人虔诚,最终铸就那座与天齐高的金身。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倾巢而出。
万年禅宗尽数皆至神都。
否则何以让神都一半沦为佛国?
……
……
没有皇朝比禅宗传承更久,更为古老,更有悠长的历史。
纵是踏入第二个千年的大秦同样远远不如。
人世间唯有道门有资格与禅宗相提并论。
而在今天,道门与禅宗并肩。
那么。
还有谁能与万年禅宗为敌?
答案是没有。
皇帝陛下该败了。
这是全天下人得出的结论。
……
……
以未央宫为界线,佛光步步而进。
温暖的光芒穿过窗棂,洒落在锃亮的地板上,留下一片光明。
随着风动,千万光明碎成无数片金叶子,于空旷无人的未央宫内绘出极尽美丽的图案。
若往最深处去看,这些图案无一不蕴藏着极为高妙的禅意,引人向善。
曾经夺目的华美庄严梁柱正在不断褪色。
就像大秦即将迎来的命运。
……
……
神都城中。
佛光普照大地好似佛国,赐予禅定静谧之美,依旧掩不住四起的尘埃和哀嚎声。
那是神都的血与火。
那是无数人的生死。
林挽衣茫然看着天空,感受着灿烂佛光带来的真实温度,却未因此而生出太多的温暖。
她咬住下唇,闭眼片刻再睁眼,望向前方。
楚珺和林浅水就站在那里。
“走吧。”
楚珺看着林挽衣的眼睛,说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认真,咬字格外清晰。
林挽衣唇角微扬而笑,说道:“可是我又该去哪里呢?”
楚珺沉默了。
是啊,还有哪里能去呢?
当那场世间至为壮观的雨落下,无声叙说朝天剑阙预谋已久的立场后,不久前身在未央宫中的林挽衣该当如何呢?
就在楚珺准备开口的时候,一道疲惫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夹杂着楼宇被焚烧崩塌的动静。
“或许你该看一封信。”
来的人是陈迟。
他头发散乱,衣衫破乱,浑身上下皆血,显然是从一场又一场的厮杀中闯过来的。
林挽衣眼神微变,问道:“是他的信?”
陈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出手递出那封信,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随意找了块墙壁依靠着箕坐下来,贪婪地仰起头,呼吸着并不新鲜的空气。
林挽衣道了声谢,拆开信封。
这当然是顾濯写的那封信。
也许是早已考虑到她此刻的处境,信纸上的措词十分简单,格外直接。
只是简单一眼,她便已看完信中所言,沉默不语。
林挽衣醒过神来,收起那信,问道:“他还有别的话要你带给我吗?”
陈迟摇头说道:“没了。”
林挽衣心想好像是该这样。
陈迟说道:“但我有几句话想要和你说。”
言语间,他依旧背靠着那面墙壁,眼神不曾被尘埃掩去明亮。
“我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可我真的不建议你回朝天剑阙,更希望你不要抱有多余的奢念,因为就连我这样的人都活得这般辛苦,何况是你?”
这是陈迟真实的唏嘘。
林挽衣沉默不语。
陈迟站起身来,感慨说道:“我曾经把宗门看作为是一个具有真实感情的人,或是父亲,或是母亲,但事实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它只是一个纯粹由人组成的利益群体,对这样的存在而言,没有什么旧事情是不能被遗忘的,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明白。”
听着这话,林挽衣没有太多的反应。
楚珺眼神莫名变化。
该说的都已说过,要送的信已经送到,陈迟准备离开。
他为自己留了两条路走,如果宗门即将赢得胜利,那就继续从前,要是败了便去寻找顾濯,总之,活着是他行事的一切前提。
在此之外,很多事情都已不再重要。
比如宗门存亡,又或快意恩仇。
林挽衣看着他的背影,问道:“那在你看来,还有什么是需要在意的?”
陈迟说道:“所有与你有着真实情感为系带的人,至少,在这一刻我认为这依旧值得在意。”
话音落下,天光忽生变化。
四人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那尊直抵穹苍的高大身影正在止不住地摇晃。
万顷佛光于无声中忽明忽暗,已然真实降临的佛国就像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正在遭遇不可挽回的瓦解。
经声仍在持续着,其中悲痛苦难之意更为浓郁,字字沥血。
忽然之间,缘灭镜上生出让人无法忽视的道道裂纹,隐隐可见金色的光浆正在从中流淌。
那难道是佛祖的鲜血?
……
……
身在孤崖上的王祭看着这一幕画面,沉默良久。
他的目光停留在神都,看着那尊正在流血的佛祖虚影,看到人间无数寺庙中正在迎来的毁灭。
……
……
茶庵寺的上空,有乌云无由而至。
寺中的僧人们正在苦苦诵经,借无上微妙法,至诚挚之念远赴它方,立人间佛国。
于是,当那片云掩去温暖冬日阳光时,无人知晓。
直至一道纤细的光柱从云中落下,带来毁灭。
身在其中的僧人才是错愕醒来,抬头望向瞬间被那道光柱破灭的大殿穹顶,想要做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
轰!
地面不断震颤。
佛寺坍塌,烟尘四起。
寺中的僧人倒在废墟里,身上都是砖石与梁木,鲜血裹挟着石砾缓缓流动,无一人活。
待尘埃落尽之时,乌云恰巧散去。
清丽的阳光再次洒落大地。
那旧经声。
已然不闻。
……
……
相同的事情发生在人间各处的每一座佛寺上空,每一个诵读经文的僧人头顶,无有遗漏。
在这一幕画面真实出现之前,谁也想象不出……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白皇帝曾以天罚诛杀盈虚道人,让整座人间沉默。
然而那是盈虚。
不是默默无名的芸芸众生。
数千道或是纤细,或是粗壮的光柱就此落下,数以万计的僧人无知无觉地死去。
生者站在尘埃笼罩下的废墟里,或是伴着温暖的阳光,或是就着凄寒的冷雨,或是最为寻常的冬日阴天,眼神惘然地看着眼前的事物。
片刻后,满是惶恐的恸哭声陡然响起,带着余生再也抹不去的恐惧。
其时,身在神都的绝大多数人们对此仍旧一无所知。
……
……
“这一幕留在史书上将会是怎样的?”
“证圣四十年冬,冬至日,白帝落星灭佛。”
“我很后悔。”
“嗯?”
顾濯望向王祭。
王祭认真说道:“百年前玄都一战,我真该去亲眼看看的。”
顾濯沉默片刻后,转而说道:“我大概知道白皇帝走在怎样一条路上了。”
王祭神情变得极为凝重,问道:“怎样的路?”
顾濯的声音很是复杂:“天上的归天上。”
王祭怔住了。
顾濯说道:“你应该明白了。”
王祭听懂了,故而才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忽然笑了。
王祭看着他,眼神是不解。
顾濯感慨万千,说道:“真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啊。”
……
……
悬于天穹的缘灭镜布满裂纹,人间之佛的虚影不再明亮,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也许下一刻就会迎来最后的幻灭破碎。
佛国再一次成为与人间最为遥远的事物,取而代之的不是满天风雪。
雪在落下的途中,为最后的阳光所烧毁融化,成雨。
雨水并不凄冷,是温暖的。
就像人的血。
未央宫前。
庵主手中的念珠已然碎裂,十余道鲜血从她的身上各处涌出,彻底染红僧袍,气息孱弱至极。
今天的她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极致,接下来再也没有出手的可能。
她用衣袖抹了抹带血的脸颊,发现怎么也不可能擦干净,声音沙哑说道:“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庵主不等答复便已迈步离开,步履蹒跚。
在离开前,她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观主,但什么都没说。
观主神情平静,仿佛不觉。
广场上一片死寂。
直至雨落此间。
道休伸出手,感受着温热的雨水,眼神宁静如往常。
人间各地寺庙发生的事情,无数僧人的死去与生者的恸哭,似乎不是一件值得他去悲伤的事情,又或许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皇帝陛下很累了。
哪怕他境界再如何高妙,事前有再怎么多的准备,想要做成这件事依旧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而这体现出来的就是疲惫。
雨水在他的脸上流淌滑落,带来的是掩之不住的疲倦。
于是他坐了下来,在台阶上。
道休盘膝而坐。
隔着不再遥远的距离,石阶上下,两人平静对望。
很有意思的是观主依旧站着。
皇帝陛下看着道休,说道:“谈谈这个世界吧。”
道休说道:“是该谈谈。”
不管怎么听,两人的话都很莫名其妙。
是的,按照世俗的道理来判断,在战争引起双方都已无法承受的沉重伤亡时,关于和平的谈判出现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情。
然而无论皇帝陛下还是道休,都不该是这样的人。
皇帝陛下说道:“朕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
听着这话,道休回忆起当年旧事,说道:“很难不信。”
皇帝陛下看着他说道:“或许天道无亲,视众生如无物,但朕终究不喜。”
道休说道:“谁又会喜欢呢?”
皇帝陛下说道:“正是不喜,故而修行才会是一个逆水行舟的过程,穷尽一生所能地往高处去走。”
道休说道:“以道场在人世间划出自己的世界,这依旧不够,所以我们还要去羽化,让自己不断超脱凡俗,直至登仙。”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千万年来,无数人走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不绝。”
道休沉默了会儿,说道:“史书上的太过久远,你我曾经见过他的道,那或许是一条可以通往终点的路。”
皇帝陛下说道:“但那只不过是一个人的路。”
道休说道:“修行从来都是一人事。”
皇帝陛下仰起头,望向仍在下雨的天空,说道:“修行者为人间带来的变化从来不是一人事。”
道休懂了。
“天意为何物?”
皇帝陛下的声音越发淡漠:“在君主的眼中其实很简单,从来都不复杂,是地震和洪水,是飓风和天火,是绵延不绝的暴雨和大雪,是冻杀无数人的寒冷……所有的这些肉眼可见的灾祸。”
道休还是没有说话。
这些话本就不需要他来回应,只是一次自身理念的平静阐述。
为什么要说?
因为理念不是生死,需要被留在人世间,为后来者知晓。
这就是先行的意义所在。
皇帝陛下收回望向穹苍的目光。
他再次看着道休,微笑说道:“朕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从来都不复杂,便是让天上归天上。”
道休沉默。
“人间的……”
皇帝对这个世界说道:“归朕。”
……
……
整个人间都听到了白皇帝的声音。
他的话是那么的简洁,是那么的简单,找不出任何被曲解的可能,却又是那般的让人无法理解,因为没有人能想到这该怎么做到。
在未央宫前的谈话当中,观主在面对白皇帝的数次关于天道的询问,给出的回答始终是天道无言。
天道本就是缥缈无迹的存在,它不会因为你衷心相信它的存在,就心生怜悯地出现在你的身前安抚你又再赐予长生。
那是活在故事里的仙人才会做的事情。
天道就像是生死,无声无息地活在你的世界里,你真实地知道它的存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与它在床褥上辗转反侧缠绵千万遍,但那只不过是你的虚无幻想,醒来是唯有空荡荡的被褥,留不住,挽不回。
这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就像那个让你钟情致死的姑娘,无论你变得再怎么好,再如何英俊潇洒多金才高八斗还要更多,她依旧可以偏偏不喜欢你,而这不需要任何一丁点儿的道理。
如何才能让这天道与你言?
千万年来,无数人在这道路上折戟沉沙。
就连道主也未能成功。
陛下您又要怎么做到呢?
下一刻,很多人忽然想起观主不久前说过的话。
——天意将会以某种方式出现在陛下您的身前。
……
……
“没有什么存在的事物是真正虚无的,所谓无言,无非轻蔑。”
“既然无言,那就不该理会世间事。”
“人间不再该有天灾,四时雨顺,节气分明,为朕之万民所享。”
“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必流离失所,有己所喜。”
“这就是朕的人间。”
……
……
皇帝陛下以平静的语气说完这话,听不出半点波澜,无比从容,强大至极。
道休安静片刻后,问道:“那陛下您又将如何?”
皇帝陛下说道:“劝尔一杯酒。”
道休叹息说道:“世上何有万岁之天子耶。”
皇帝陛下说道:“正因无,更要有。”
这是何等霸气的一句话?
天地无声。
道休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皇帝陛下看着他,说道:“这世上最为正确的选择永远都是由一个人独自做出,绝非从众而得。”
道休再次沉默,说道:“万世之圣君,未免荒唐。”
皇帝陛下说道:“荒唐之说,无非前无古人。”
道休说道:“陛下您对自己有着无限的信心。”
这场谈话开始以来,皇帝陛下第一次陷入沉默,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但这并非犹豫,又或者不自信。
而是这句话对他很重要。
“朕为此苦思冥想四十余年,单以自信二字形容,未免过于狭隘。”
皇帝陛下认真说道:“此事与自信无关,只与这是开万世之太平的唯一选择有关。”
说完这句话,他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帝袍为雨水所微湿,鬓间华发正在随风而飘。
这时他的气息已经大不如前,与最初的巅峰相比起来,相差明显。
这时他的气势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古来今往无人能及。
纵是当年端坐玄都之上的道主,亦然不如。
因为他正在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
……
……
孤崖上。
王祭问道:“何以万世?”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敢确定。
顾濯看着神都,仿佛亲眼看到那位正在攀上此生最高处的君主,轻声说道:“以众生系一人之命,长生万世又有何难?”
王祭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沉默片刻后,喃喃自语问道:“万世之君主……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间?”
言语间,他无意识地握住手中剑,五指慢慢用力。
顾濯看得很清楚。
……
……
神都一片寂静。
未央宫前更是如此。
雨水将要落尽。
道休抬起手,擦了擦脸,平静说道:“这些话很有意思,但陛下您应该清楚明白,您要做成这件事情的前提是什么。”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道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首先,陛下您要把所有敢站出来反对您的人杀死,要让这人间噤若寒蝉般无声,唯有如此才有万世可言。”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朕不是已经在这样做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