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浩荡,自崖后升起。
阳光夹杂着雪花落下,纷纷扬扬似白纸,与送葬其实没有太多的区别。
王祭伸出手,让枯瘦的掌心多出些许冰凉的感觉,心意随之而静。
他说道:“我该走了。”
顾濯看着他的侧脸,沉默半晌后,道了一声好。
王祭忽然笑了,说道:“这些年来我过得其实不怎么有趣,毕竟都是千篇一律的重复,每天睁眼望去都是同样的景色,很难找出什么新鲜的意思。”
顾濯没有说话。
王祭的语气有些感慨。
“现在回想起来,遇到你的确是最为特别的那件事……就像很多年以前发生过的那一次。”
他忽然问道:“当时没有你让出的那个头名,其实我也还能是今天的这个我,只不过要艰难辛苦上许多,对吗?”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是的。”
话是真话。
真心话。
以剑道论,王祭与创立易水的那位祖师相比亦是不逊分毫,平分秋色绝非过誉。
否则易水何以平静百年?
这样一位剑道大宗师又怎会被一次意外完全决定自己的未来?
王祭闭上眼睛。
与过去不同,这一次他的手指没有再叩打轮椅扶手,因为他已有决定,不需要再去思考。
但他依旧在说着话,声音很是愉快。
“还挺有意思的,好像我每次遇到你没过多久,都会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很想说这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但这话似乎太假。”
“事实不会因为你的否认而被改变。”
“也对。”
“你还记得我当年为什么不站在你那边吗?”
“我只记得你怒斥出口的那句话,就是你们怎么敢想着让我一个残疾坐轮椅给你们打天下。”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再有道理不过。”
“是假的。”
听到这句话,顾濯很是意外,因为他是真的相信。
王祭平静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道门的做法,当年的我很愿意站在大秦的那一边。”
有些话没有被他付诸于口,但已昭然。
——如果不是你的存在,那我必然出剑。
顾濯沉默不语。
王祭说道:“今天也是同样的道理,唯一不同的是,我找不出让自己袖手旁观的理由。”
顾濯想了想,说道:“修行为的是自己。”
听着这话,王祭笑了起来,说道:“正因为修行是修的自己,所以百年前的我才会冷眼旁观,而今日的我偏要出剑。”
话音落时,他握住横于膝上的且慢,握住,拔出。
当剑锋与天地相遇那一刻,坐在轮椅上的王祭如若瞬息间远去千里之外,然而他的身体却依旧真实地存在于这片孤崖上。
以孤崖为起点,至未央宫前为终点。
沿途所过,长街骤然寂静。
所过之外,无数烟火俱灭。
满座神都死寂。
天有一线开,万顷阳光不见,湛蓝从中出。
皆为剑锋所斩!
……
……
阳光落不下大地,王祭从荫凉中走出。
他依旧是荒原群山中的年轻模样,而非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
且慢被他随意提着,找不出应有的绝世锋芒,那些对世人恐怖至极的空间裂缝乱流,在他面前与易水畔的江风无甚区别可言。
未被束起的黑发,因此而被吹拂散开,在风中如若剑舞。
随着他越来越接近未央宫前的台阶,清凉的阴影便也来得越来越淡,无数佛光充斥在这里的每一片空间里,于是他的面容也就被照亮了。
王祭似乎有些不太适应,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给人的感觉便来得更年轻了。
未央宫一片沉默。
“还有谁没来的吗?”
司主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笑意:“今天可算是比上一次来得热闹了。”
王祭看都没看他眼,望向白皇帝说道:“我站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
皇帝陛下说道:“请讲。”
王祭说道:“你所描述的那个未来也许是盛世,你确实也用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能够做到,我相信你能做到你说的那些,至少在我死之前,你话里的那个未来不会发生改变。”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不是骄傲,并非淡然,而是这句话必有然后。
王祭看着他,摇头说道:“但我确实就是不喜欢。”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总要有一个不喜欢的理由。”
王祭说道:“可以是我想要战上一场,可以是我看你不怎么顺眼,可以是我今天就是想要落井下石,可以是我黄雀在后等待已久,还可以是我其实早早就答应他们要出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再是随意不过,就像是在街边酒楼上与好友落座后不知道该怎么点菜只能强行耍无赖推脱责任那般。
“但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他看着白皇帝说道:“如果这人世间的万物要尽数依照你定下的铁律去运行,那我的剑必然也在其中。”
皇帝陛下安静片刻后,说道:“不错。”
王祭说道:“所以我站在这里就是理所当然。”
皇帝陛下说道:“为手中剑。”
王祭说道:“与自由。”
话至此处,他再次想起很多年以前,身在王家里有过的那些往事。
那是长辈总是惦记在嘴边的不要忘记姓氏,为什么不能忘记呢?因为身上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你我,理应要为这个姓氏付出所有。
年幼时候的他对此始终相信,直至某天他遭逢所谓的大病,成为主家子弟的踏脚石,双腿余生无康复可能,他才真正明白那些话里的意思。
于是他破门而出,在易水中遇到自己的那位师父,便又让人因为自己的姓氏而死……那时节,他的日子真不是一般的难过。
自那以后,他人生中最为厌恶的事情就是旁人的意志,以及所谓的规矩。
这或许就是他直至今日仍未坐在易水掌门之位上的根本原因。
眼不见,心就不烦。
坐井观天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偏爱坐在这口井里,但你却偏要我走出来,见你那滔滔江流,与你东流入海。
这对我来说就是不好的。
王祭想着这些。
他的神情越发平静,且慢剑锋愈发明亮,不可直视。
皇帝陛下嘴角微微翘起,笑容是嘲弄,问道:“百年前你又为何不出剑?”
“为什么?”
王祭洒然一笑,从容抬手。
且慢剑锋指向白皇帝,他说道:“也许是当年我为自己改名王祭,祭奠的就不仅仅是王家,还要再有一位皇帝的意思吧。”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解释的确有些意思。”
……
……
孤崖上,顾濯望着天空。
阳光重新出现,为世人所见。
在今天,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过太多次,理应习惯。
然而此刻的他心情却莫名有些萧索。
好似又再回到深秋时候。
美酒已经喝完,茶水早已煮老,故人也然离去。
那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该去做的呢?
……
……
未央宫前的局势不会再迎来任何的变化,胜负在即,这是当下所有人的认知。
与百余年前玄都决战相比起来,今次这一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没有任何一位羽化中人得以置身事外,那就代表一切都会在今天被决定。
诸宗门与世家之主开始在此刻生出分歧,前者于激流中决定蓦然折返皇城,抱着的心思再是清楚不过,后者却是走得格外坚决,毕竟另外两位大秦王将此刻很有可能正在斩杀他们的族人,而世家的传承终究是要落在血脉之上。
幸运的是,在分歧生出后的不久,双方便已达成共识。
不是因为他们放下争执,而是忠于朝廷的强者自长街两侧不断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包围圈,离开已经成为一件奢望的事情。
生死已然在前,余者皆为闲杂。
万守义没有死在皇城中,虽已负伤,仍然真实地活在人群中。
他清楚看见皇后娘娘出现在长街末端,更清楚地听到了接下来的几句话。
“胜负不在此间,而在未央宫前,娘娘你又何必把生死置于此地?”
“你想多了。”
“娘娘此言怎解?”
“再重复上三千遍,我依旧不会死在这里,死的只能是你们。”
……
……
巷里。
自在道人站在楚珺的身前。
没有短暂的告别,林挽衣三人仍旧站在她的身旁。
自在道人目中无人,唯有楚珺,认真说道:“这人间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
楚珺眼神微变,说道:“我不明白师叔你的意思。”
自在道人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你必然是明白的。”
楚珺沉默了。
她没有说那些应该说的话,比如你是始终在监视着我吗?
否则你何以得知晨昏钟的存在?
她说道:“您真觉得这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吗?”
自在道人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那位真的无意插手今日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在你这里做安排?”
“既然准备已经做好,那就必然是要付诸于行的。”
“这不正是你今天来到神都的原因吗?”
很简单的三句话,是自在道人为之深思熟虑多日的答案。
楚珺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我来神都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活下来,而不是为了参与今天这件事。”
自在道人自然不信,说道:“只不过是你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责任罢了。”
楚珺平静说道:“那封信上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对我而言,这就是不存在的事物,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去理解所谓文字之外的深意。”
听到这句话,林挽衣很自然地想起藏在怀里的那封信,想到信上那几行简洁的文字,眸子里的情绪渐渐复杂。
自在道人沉默片刻后,声音沙哑说道:“但是道门需要你承担起这种责任。”
言语间,他的神情起初是悲痛,继而麻木,最终冷漠。
这句话的意思很是清楚。
楚珺如何能不明白?
少女的回答十分简单。
是不行。
于是。
在烟尘四起的长巷深处,她迎着阳光于冬风中握住道剑,动作平静而坚定。
然后她头也不回说道:“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深巷一片寂静。
忽有故作嘲弄的笑声响起。
“白痴。”
林挽衣信手拔剑,站到她的身旁,面向那位身成无垢的道门强者,挑眉说道:“你真以为我比你弱?”
陈迟看着这两位少女,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肯定比楚珺弱,更重要的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还是要比自在道人弱上无数倍,哪怕他现在伤得不轻。”
林浅水在旁说道:“应该不至于是无数倍吧?”
陈迟很是恼火,喝道:“那就几百倍好了!”
林浅水叹道:“好像还是赢不了。”
陈迟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我要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毫不迟疑地往离开的方向走去,是要置身事外。
林挽衣并不如何失望,因为这本就是不能奢求的事情。
她对林浅水说道:“你也该走了。”
林浅水微微一笑,说道:“有什么好走的,总得留个人给你们收尸吧?”
楚珺心想这话很有道理,道了声谢谢。
自在道人视若无睹。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与正在掠过长街的寒风没有区别。
他漠然迈步往前,无视径直而来的两道剑光。
他的心情越发平静,因为他知道,今天过后自己的名字将会留在史书之上,成为后人必须要看在眼里的那一页。
……
……
那片朱红宫墙下。
裴今歌与人间骄阳站在阴影中,各自沉默,静观远方。
未央宫前,羽化层级的战斗看不出开始与否。
唯一看得出的是,正在前进的观主已然放缓脚步。
也许是因为他的伤势极为沉重,也许是他得见王祭出剑后不再着急,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明亮,不是因为他和道休那样正在通过某种不可挽回的手段,让自己再次回到巅峰之时。
而是他正在以清净之法静观人间,推演计算未来,求今日之果。
不过刹那,数千个结局出现在他的眼中,胜负与生死皆为三七之数。
哪怕王祭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候站出来,让局势不至于崩塌到底,也不过是让胜算多出三分。
是的,最初的推演结果是必败无疑。
胜负依旧在晨昏钟。
观主不再推演,停下脚步,开始等待。
如果晨昏钟不能响起,那此刻的他做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更何况先前白皇帝已经证明,他在正面战斗当中只能迎来一个结果,便是一触即溃。
那他理所当然不能让自己陷入相同的境地当中。
这并不代表他要袖手旁观。
观主伸出手,掌心再次朝天。
鲜血又一次从他体内跃出,细幼宛如书法飞白体中的那一缕枯丝,再次演化出上真飞仙图。
飞仙图纵使半毁,气息跌落不止一筹,依旧强大。
未央宫的上空浮现出无数细线,错综复杂,仿佛灿烂星空。
这些线条散发着异样的光芒,有道韵在其中流转,玄奥至极。
……
……
未央宫前。
皇帝陛下看着这一幕画面,有些意外。
当上真飞仙图以这种方式被再一次祭出后,无论今日此战结果如何,这件道门至宝都将落得一个与缘灭镜相同的结果。
在他看来,这着实不像是观主此人能够做出的决定。
道休猜到他心中所想,说道:“观主本就有大残忍之心。”
话音落时,他的双手再次合十,让天与地重逢。
砰!
就像是无数花瓶在同一时间被砸碎,刺耳的声音随着那双佛掌的靠拢而越发密集,回荡在方圆数百丈。
那是空间正在相互挤压从而粉碎时发出的哀鸣。
身在其中,皇帝陛下的帝袍始终平静,不见半点裂纹。
下一刻,他的身旁骤然飘出数十颗渺小的星辰。
星辰依循着某种既定的轨迹,围绕着他运行与流转,以漠然地姿态面对汹涌而来的恐怖力量。
王祭仍未出剑。
他静静地看着那些星辰,看着光芒在其中绽放与生灭,寻觅着那条转瞬即逝的道路。
星辰只是来自于山河盘演化的虚像,不是悬于夜穹的真实存在,并非屹立千万年的存在,自然可以穿过。
就在这时候,一道极其冰冷的气息骤然笼罩住他的身体,带来比荒原深处还要浓郁的恐怖低温。
那是司主的目光。
王祭却是理都不理。
他很确定,在自己尚未递出手中剑锋的此时此刻,就算是白皇帝也不会向他真正出手。
谁也不愿直面且慢的第一剑。
因为谁也不知道王祭在这百余年间,究竟把自己的剑道推演到何等程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必然是惊天动地的一剑。
司主无惧生死,否则他绝不会在今天站出来,那他就必然要为白皇帝解决这一剑带来的威胁。
那是一个相对委婉的做法。
喀嚓!
空气被那道寒意所凝结,继而破裂碎开。
接着是阳光,似乎拥有真实的形状,不断变得沉重。
地面早已泛起了霜迹,正在依循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慢慢地漂浮起来。
以王祭为中心,周遭三丈之内,万物就连空间都已染上霜色。
这一切不过源自于司主的一个眼神。
这依旧是人世间最为高妙的道法。
站在朱红宫墙下的裴今歌与人间骄阳还未来得及为此感慨,以置身事外的角度思考易水太上该如何才能破局,场间再有巨变生出。
轰轰轰轰轰轰!
大地忽而剧烈颤抖,宫墙与殿宇抖落无数尘埃,散落在随之而浮现的空间裂缝中。
然后。
以未央宫至朱红宫墙的整片土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提起,飞向天空!
瞬息之间,无数密云自人间各地汹涌而至,凝聚成为一片新的庞大云海。
满天阳光就此拦下,身在大地的人们眼中满是茫然与震惊,错愕至极地怔怔看着天空,看着那座正在飞升的庄严宫阙,甚至忘了眼前正在发生的厮杀。
就在未央宫即将升至百丈的天空时,无数细线自虚空突兀而出,如若绳索般缠向那座被拔出大地的宫殿,不顾一切的开始阻扰。
不过片刻,人们便已见得数十根细线无法承受重压而断开,溃散于无形,化作光雨洒落人间。
光雨的颜色极为灿烂,世间因此而迎来新的光芒。
神都中的某条深巷被照亮,两位少女都已浴血,伤势渐重。
长街上厮杀还在继续着,王大将军忍不住数次抬头望天,皇后娘娘的目光始终在人间,仿佛她对这一幕早有预料。
……
……
这一切本就源自于皇帝陛下的意志。
未央宫在此刻飞向天空,就是他的意志所在。
既要执天之道,理所当然要让自己得以站在天穹之下,而非人间。
伴随着上真飞仙图所化的最后一根细线被扯断,再无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未央宫的飞升。
一道流光出现在此间众人眼中。
那是归来的天道印。
落在皇帝陛下的身旁。
他静静看着前方的道休,看着仍未出剑的王祭,打了个响指。
轻响过后,无边乌云以正在飞升的未央宫为原点,开始了看似缓慢的旋转,凝聚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
无数闪电在其中出现,彼此相互交缠,最终勾勒出一颗无比巨大的眼睛。
就此俯瞰人间。
与此同时,天道印上裂缝骤生,正在支离破碎。
这无疑也是皇帝陛下最后的手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