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未央宫前的这一战,毫无疑问是人世间最高层次的战斗。
换而言之,寻常手段根本没有资格在这场生死之战中出现。
天道印与缘灭镜和当下已然沦为飞灰的上真飞仙图,以及仍在王祭手中未被递出的且慢……唯有这等层级的外物才有出现在这场战斗中的必要。
之所以有资格,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象征着慈航寺与易水流传数千年的传承。
当这数千年漫长时光在今天迸发,以不可逆的姿态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神采和力量,便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决定最后胜负的关键所在。
那数十颗微渺的星辰,依循着某种独特的规律散落在皇帝陛下的身旁,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给人一种厚阔仿佛天地的静穆之感。
皇帝陛下负手而立。
在星光的映照下,他的身影明明就在此间,却又生出一种无比遥远的感觉,仿佛立于天涯,存在于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过往数十年间,终日陪伴在他身旁的那块玄黑色的方盘名为山河,名字不在巡天司的至物榜上,与榜上诸宝相比却不逊色分毫,因为这本就是白家统治大秦的根本倚仗之一。
山河盘上有山河。
那是真实存在于人间各地的风光。
以山河盘开始崩解,星辰随之燃烧,散落在那一袭帝袍上的星光便也真实,不再只是虚景。
藏身于山河间,以星辉隐去行踪,身在此间也在天涯。
如何能及?
“为赢下今日此战,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王祭没有去看天穹上那只以无数雷霆交织而成的眼睛,视线始终落在不远处的前方,问道:“北燕南齐诸国的国君固然懦弱,绝非能成大事之人选,但其朝野当中必然是有不甘屈服于大秦的人,而今日此战过后的你如何威压当世,完成自己的想法呢?”
皇帝陛下平静答道:“秩序的建立本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朕从未奢望在朝夕之间完成。”
王祭恍然大悟,很是感慨,说道:“皇后的存在,太子之位的空悬,过往二十年间你的不理政事,原来一切都是在为今天过后而做的准备。”
道休没有说话。
哪怕他的眼前已然浮现出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画面,与慈悲毫无关系,理应为此而感到悲伤。
皇帝陛下的声音始终淡然。
“既然决定要做,那自然就要做万全的准备。”
他看着青年样貌的王祭,看着那双不见浑浊的清澈眼睛,忽然生出些许遗憾,说道:“如果你还是百年前的立场,现在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王祭说道:“没想到我在你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皇帝陛下说道:“千年以降,剑道莫有出你其右者,如何不值得朕郑重以待?”
王祭不赞同这句话,摇头说道:“你不是他,手中从未握过剑,断言剑道着实无稽。”
皇帝陛下说道:“殊途同归。”
王祭说道:“那是抵达终点后的事情。”
皇帝陛下说道:“这就是朕要告诉你的事实。”
王祭说道:“你觉得你已经见到他眼中的风景?”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你,因为他已不在人世。”
皇帝陛下的语气带着几分憾意:“如今我眼中的风景,无人可以叙说。”
王祭挑眉,说道:“所以你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既然你不能让他复生归来……”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我理所当然举世无敌。”
就在这时候,天穹上的那颗巨大的眼睛终于完全成型。
数不尽的雷火从中喷涌而出,整片天空被涂抹染成绚烂的紫红色,无比壮丽。
至为宏大的毁灭意味,笼罩住以未央宫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山川河流与亭台楼宇尽在其中,芸芸众生无论境界高低皆如尘埃,在那道来自穹苍的目光注视之下……俱为蝼蚁。
身在地上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画面,感受着那发自于道心最深处的强烈恐惧,很多人在强烈的震撼当中想起流传于古老传说中的那两个字。
——天劫。
……
……
在那些传说当中,天劫是大道赠予世人的最后一次考验与机缘,修行者的生命将会在天劫的洗礼下步入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生命层次。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修行者在天劫降下的毁灭中活下来。
身在未央宫的世间至强者们,对这个传说再是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修行路的终点所在,是唯有步入登仙境才有触碰可能的事物。
道休抬头望向布满雷火的天穹,看着那颗巨大的眼睛,眼神有些莫名,似是古怪,又要来得更加复杂。
就像是回忆起某件多年以前的旧往事。
很有意思的是,司主眼中的情绪与道休竟然相同,仿佛他们曾经看过相同的景色。
与之相比,王祭和观主的反应却要正常太多,是神情凝重的如临大敌。
“唯一的胜算在你的剑锋之上。”
观主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沙哑似砂石相互磨砺,难听至极:“我会尽可能地为你减少其中存在的变数,让你的剑锋去到他的身前。”
王祭没有理会。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白皇帝的身上,片刻不曾离开,剑意越发森然。
哪怕因道法而生的霜色越来越浓,不再仅限于现实世界当中,开始浸染他以神魂所化的衣衫,连带着他的鬓角生出肉眼可见的苍白霜迹,他还是不为所动。
且慢剑锋明亮依然!
剑身之上不见半点霜色,愈发清亮,就像是被江水洗濯了数十万年。
下一刻,王祭的衣袖裂开了。
有清光随之而绽放,照落在他的肌肤上,带来道道伤口。
从中流淌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星屑般的事物,代表司主的道法已然触及到王祭的神魂。
便在这时,一道叹息声响起。
来自司主的唇间。
一道剑光以蓦然之姿出现在他的眼中,再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占据目之所及的一切,不留半点余地地向白皇帝径直斩去。
落在旁观者的眼中,此时此刻,天下地上唯有此剑。
剑出时,整个世界都已寂静。
这种寂静源自于时间的停滞。
万物不再前行。
水止,风停,雪不落,血不流。
皇帝陛下身前的星辉便也陷入静止,无法依循着那种规律而转动,便有破绽生出。
那就是王祭手中且慢所要越过的千山万水!
面对这一剑,白皇帝的选择十分简单。
闭目,视作不见。
只是闭上自己的眼睛,白皇帝仿佛也随之而消失在未央宫前,不再真实地存在于这方天地之中,好似在这瞬息之间去了万里之外。
这到底是何等高妙的神通?!
斯人已然乘风而去,此地空余残躯一具。
纵使那道剑光再如何了不起,锋芒再如何不可一世,终究还是只能空有锋芒,因为它已经失去自己要杀死的那个敌人。
观主与司主的神识落在王祭的身上,想要知道他还能作何选择?
皇帝陛下的神魂以山河盘的神妙之用,远去千万里之外,不留此间。
在失去他的气息作为路引的当下,你到底要怎么穿过他身前的微渺星空,让剑锋落在他的道体之上?
王祭的答案很简单。
就像过往百年间,他曾无数次告诉过自己徒弟的那样。
——世间万物,无有能快过人心念想者。
任由你神魂远去万里,只要你仍在天之下,那我的剑就能追得上你。
这就是他的回答。
王祭的身影随风而散。
且慢不曾离去。
仍在以不可阻挡的坚定姿态刺向白皇帝。
那道剑光却已消逝。
不知去往何方。
……
……
云梦泽畔,白皇帝立于轻舟之上。
他望向不远之外的阳州城,见焰火与黑烟直抵天穹,欢喜庆贺的声音冲霄而起。
那是数十年来,万家与生活在这里的民众所结下的因,在今天开花结果。
就在他准备迈步入城时,心中忽有寒意生,于是离开。
离开瞬间,王祭随之而现。
他随意提着并不真实的且慢,就像是寻常青年游侠。
阳州城中的动静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看到一位说不出话的老妇人正在被人们的唾沫淹没,忍不住皱起眉头,便也离开。
……
……
元垢寺外,为求治病而来的平民百姓不知几许。
白皇帝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些病人走向倾塌的寺院,竭尽所能地搬开砖石,救下那些曾经救过自己的僧人。
远在万里之外的天翻地覆,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任何的意义。
人,再如何也是要先为自己的活着而活着。
白皇帝负手而立,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眼里流露出些许欣赏。
禅宗千余寺庙,入得他眼中的屈指可数,元垢寺最是不错。
这不会因为僧人们选择站在道休那一边而改变。
可惜的是,他还来不及步入元垢寺,那道寒意便如跗骨之俎而至,只能再次远行。
王祭接踵而至。
他依旧是青年的模样,只不过身上的那件衣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弄脏了。
他没有找人为自己洗衣,步入沦为废墟的寺院里,发现顾濯的和尚朋友傻乎乎地活着,心想果真傻人有傻福,于是离开。
……
……
阴平城外有旧寺。
谢应怜依旧被留在禅房里,等待着被远嫁易水的那一天。
谁也不知道已然被废的她正在修行元始魔典,便也不知道她突兀发现白皇帝出现在眼前,那一瞬间到底惊讶到何种程度。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目光已然看穿她的虚实真假。
瞬息之间,诸多念头在他心中生出,带来的是些许不安。
很快,这不安便已随着晨光的黯然而消散。
他相信余笙给予自己的承诺。
如果连这也要怀疑,那他早已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举世皆敌。
一念及此,白皇帝飘然离去。
谢应怜醒过神来,长长地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修行走火入魔产生错觉之时……王祭来了。
易水太上长老留给世人的画像从未年轻过,谢应怜再如何见多识广,依旧认不出这位青年剑修是谁,但她知道这绝不是自己能面对的敌人。
“倒杯茶。”
王祭却是认得谢应怜,因为少女不久后即将嫁给他那位大徒弟的子侄。
接过微热的茶水,他举杯一饮而尽,说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所谓世家门阀,这门婚事要是你自己不想嫁,那就别嫁。”
谢应怜神情茫然问道:“你是谁?”
王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
……
这是人世间从未有过的一场战斗。
白皇帝寄神魂于山河盘中,瞬息万里之远,行走在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王祭不假外物,不借手中剑,穿行人间,紧随其后。
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以他最初便以神魂出剑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本命神通。
——无限意。
无数道微渺而笔直的线条出现在人间的天空。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如何而终,仿佛直抵世界的尽头。
天空被分割成无数个格子。
那是无限意留下的真实痕迹。
剑未老,意不穷。
若非如此,怎称得上是千年以降剑道第一人?
……
……
神都外,那片孤崖上。
白皇帝站在轮椅前,有些遗憾。
他的眼中是闭目如死的王祭。
此时此刻,只要他往前踏出那一步,那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
然而可惜的是,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好不容易找到王祭的真身所在,他却没有做出这个选择的余地。
原因很简单。
三生塔静静悬在王祭身旁,散发出古老沉寂的气息,禁绝一切神通道法的进入。
白皇帝自然可以破开,但做完这件事需要的时间,足以王祭归来。
那这就是不可取的。
但无所谓。
世间终归要有一个尽头,没有什么事物是无止境的。
无限意,又怎可能真的无限?
片刻过后,王祭回到这处孤崖。
他看着三生塔的存在,猜到白皇帝为何没有动手,神情平静。
他不认为自己已经输了,还是那个原因。
这人世间,没有比他心意更快的事物。
在白皇帝毁灭他的道体之前,足以让他的意识回归道体,并指向前递出剑锋。
……
……
天穹之下,未央宫前。
道休止步不前。
他静静地看着白皇帝与王祭,等待着这次追逐战的胜负,什么都没有做。
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藏在云涡最深处的那只恐怖巨眼,正在注视着他,无声叙说着一个事实。
只要你敢往前一步,那迎来的就是毁灭。
道休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巅峰之上。
然而,就算是现在的他,依旧没有跨过这座浩荡雷池的信心。
司主站在白皇帝身旁。
他什么都没做,但谁都知道有人试图在这时做任何改变局势的选择,都会迎来他最为强大的攻击。
至于观主,这时的他早已无关大局,不值得太多的在意。
这是此刻在场所有人的共识。
……
……
顾濯已然走出那片孤崖。
三生塔是他有意留下,为的自然是王祭的道体不会被触碰。
是的,他答应过余笙在今天袖手旁观。
故而他的确没想到白皇帝与王祭间的战斗将会演变成这般模样。
离开孤崖,逆流而上,直至神都。
走过司主走过的路,顾濯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依循着冬风的指引,踏入那条长巷。
他的目光落在自在道人的背影上,便也看到即将被杀死的楚珺和林挽衣。
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动静,与风一般。
当他抬起手,唤出折雪时,让剑锋破空而去之时,自在道人才是堪堪有过感应。
这其中留下的时间太过短暂。
应是刹那。
剑光飞掠而过,带起一泼鲜血。
自在道人神情愕然,感受着自肩膀传来的剧烈的痛楚,五官倏然扭曲。
他看着自己的左臂被斩断,离体而飞,于顷刻间被蕴藏在其中的剑意卷为齑粉,化作血尘。
不等他做出任何的反应,折雪已然去而复返。
这一次剑锋直指他的眉心所在。
砰!
剑光骤歇。
自在道人并指,让折雪留在身前,难以存进。
他看着身前的剑锋,眼里燃起光芒,那是正在燃烧的生命。
他认出这把剑来自于谁,因为他曾在荒原见过那个年轻人,但他不准备改变自己的意志。
——在清净观的古老道藏中有着关于晨昏钟的记载。
顾濯神色淡漠如常。
只要他不愿意给出对方所祈求的事物,那一切言语在此刻都是无意义的,带不来真正的改变。
唯有用剑说话。
自在道人往前迈步,继续去杀死楚珺和林挽衣。
或者说,以这两人的性命。
来让他身后那人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就是观主让他不惜性命也要做成的事情。
……
……
长街之上的厮杀尘埃将定。
以阴平谢氏为首的诸宗门世家之主,在与天劫无异的恐怖威压震慑之下,道心再也无法如前坚定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如何能不陷入下风?
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不接受任何的投降,逼迫他们迸发出最后的血性,战斗或许已在此刻结束。
……
……
那场追逐战即将进入尾声。
白皇帝与王祭于天都峰上相遇。
在两人的旁边,二十余位剑修盘膝坐在风雪中,面色苍白。
这是当代朝天剑阙的全部强者。
强大是相对的。
这些人对白皇帝和王祭来说,与蝼蚁没有任何区别,随手可杀,便也不值得杀。
就连朝天剑阙的掌门周青鱼也然不值一提。
白皇帝看着王祭,看着他的满头青丝转为白发,感慨说道:“如果你不是残疾,那你和道休其实不会有区别。”
王祭摇头说道:“如果我不是残废,必须要坐在轮椅上,那我又怎能在今天追得上你?”
白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有道理。”
王祭说道:“以境界论,我的确不如你们来得高,但你们的执念却又没我来得深。”
白皇帝说道:“再如何深的执念,终究还是有耗尽的那一刻。”
王祭想了想,说道:“是快了。”
白皇帝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还是先前的想法吗?”
生死当前,过往的答案理应有所改变。
“有更多的想法。”
“比如?”
“不与你战上今天这一场,待我老死的那一天,必然抱憾。”
“抱憾的前提是你得知此战会是这般模样。”
“所以我还有第二个想法。”
“讲。”
“我很好奇,现在的我与白南明孰强孰弱?”
王祭问得很认真。
这是他最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自从那年与白南明相见,被迫留下书信与道主道别,然后提着自己的轮椅无奈苦闷离去,他就一直很在意这位长公主殿下,将其视作为人世间最恐怖的那只母老虎。
很可惜的是,因为各种缘故他始终无缘与白南明战上一场。
百年前是他愿意站在那一边,如今却是斯人已逝。
这是王祭修剑至今最大的遗憾。
这也是很好的一个问题。
当今人间,或许只有白皇帝能够给出答案。
片刻沉默后,他认真说道:“你会死在她死去之前。”
王祭心想果然如此。
白皇帝继续说道:“就像你面对我一般。”
……
……
为何诸宗敢反?
何以世家敢站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白南明之死。
如果她今天真实地活着,那天下人有再多的不甘,都必须要选择沉默,让自己温驯如绵羊。
纵观过往千年,人世间除却道主以外,再也没有能够直面这对姐弟的修行者,因为他们都是最了不起的人。
哪怕是百年前的道主来到今天,想来也只能与百年后的他们平分秋色,难言战胜。
……
……
景海中,余笙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睁开双眼,目光落在身旁的铁枪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