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隔世而至,无远弗届,为天地所知。
玄都之上。
那位曾在白南明身死时扫地的年轻道士,不再低垂着脑袋,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
今天这边的天气很好,不似神都,是万里晴空。
阳光很是温暖。
年轻道士忽然想起,好些天前来拜访天道宗的那位前辈,想着对方提出的那个请求,叹了口气。
那时的他什么都没答应,始终坚持强调百年前战败后的那个立场。
——天道宗封山不能出。
世间事,与此间毫无关系。
哪怕人间浮沉。
然而听着远方传来的钟声,年轻道士很是遗憾,知道这种坚守很快将会成为过去,而天道宗将要为此付出难以承受的恐怖代价。
然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痛惜与难过的情绪,因为钟声不复悠扬,骤然沉重与嘶哑。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满是唏嘘。
……
……
百年时光转瞬即逝,大秦与道门决战于玄都之下的事实,早已为如今世人所熟知。
在后来人的眼中,史书上给予他们最深刻印象的不是白皇帝,更不是长公主殿下和道休大师,甚至不是被誉为魔主的那位道主。
让世人为之生出无限向往的是晨昏钟。
更准确地说,是那一句话。
——钟声起时,天光为之而倾转。
时至今日,仍有无数修行者因为这句话而心向神往,沉醉不能自已。
史书上描述的那个事实,不知道曾被多少人竭尽所能地想象,恨不能以此身梦回当年,亲眼见证。
在很多人的眼中,那或许就是修行的终点所在。
然而当钟声再次响起,落入曾经为此而魂牵梦萦所辗转反侧的那些人耳中时,他们依旧下意识认为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幻觉。
直至一切真实不虚。
身在长街之上的万守义听着钟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不知所措。
为天劫余波所倾塌的无数亭台楼阁,似是踏入不可见的时光长河中奋力前进,逆流行舟,直到回到往昔岁月。
碎裂的砖石依循着跌落的轨迹行在复还的道路上,砌成与过往毫无区别的那一堵墙,仿佛还能听到孩提们遗忘在墙后的欢快笑声。
燃烧着的梁木与火焰悄无声息道别,重新飞回楼阁之中,还是旧时光里的栋梁,静静注视着大人们齐聚一堂,为家族之未来而忧心忡忡。
酒楼里那一桌被打翻的红汤火锅,悄无声息地回到应有的位置里,再一次沸腾起来,红椒的沉浮里是还没有老去的鸭肠?
于是涂满长街的鲜血有了归处,颤动着回到碎裂的断肢当中,带着与之一并出现的哀嚎声回到那个人的身上,只不过……这人如今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在这些画面真实出现之前,万守义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居然能是事实。
他回忆起数年前万家曾经试图把晨昏钟占为己有,心情骤然无比复杂。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无数光点。
那不是天劫。
是落在今日的雪。
无数落雪正在逆流而上,重回穹苍。
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之下,彷如千万粒光尘,无比神圣。
那是一种令世人沉默无言的大美。
那是一个让世人无比动容却偏不能大笑且歌唱的静穆世界。
……
……
那条深巷。
自在道人站在血与火中,感受着无法被抹去的痛楚。
但他的神情并不痛苦,平静中流露出一种得偿所愿的幸福。
他抬起失而复得的双手,动作缓慢而认真,抹去脸上其实不存在的鲜血,让眼前的世界得以清楚。
他望向站在不远外的那个年轻人,不知道该欢声而笑,还是纵声而哭。
直到他回忆起身在这个世界里,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唯有满怀遗憾地放弃。
最终,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说不出声地说了一句话。
“这就是晨昏钟吗?”
……
……
皇后娘娘眼帘微垂。
在这一刻,她很自然地想通了很多的事情。
过往的那些不解,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于是,她抬头望向天空。
她心想,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
……
天穹下,未央宫前。
世间在修行路上走得最远的那些人,都已在此。
对那道隔世而来的钟声,理所当然也是在场众人感知的最是清楚。
在这个壮丽的静穆世界中,他们是唯一有资格发声的存在。
一道叹息声响起。
来自王祭口中。
“你终究还是忍不住吗……”
他带着憾意说道:“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道休说道:“选择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至少能给人带来意义。”
司主沉默不语。
白皇帝的神色不再是茫然,莫名平静。
仿佛钟声响起的背后叙说着的那个事实,对他来说并不是意外,不值得他为之而错愕。
他的目光落在余笙身上,感知着那不再流失的生机,眼中却无半点喜悦可言,依旧是悲凉。
“那就再聊聊吧。”
余笙的声音如常温和,轻快,不见悲伤。
她望向司主说道:“我知道你能说服自己,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盈虚归根结底就是因你而死,无论你有再多的理由,这个事实也不会遭到改变。”
司主说道:“为国事,自是问心无愧。”
余笙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没猜错,你之所以在近乎尘埃落定时再出现,是因为你一直在看着他,想要看他怎么选择来决定自己的选择。”
谁都知道话里的那个他是谁。
王祭眼神微变。
司主沉默。
如果他真的不抱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又怎会在那滔滔江流外静立多时,眼角的余光始终停留在那片孤崖之上?
这是谁也无法确定的事实,有的都是推测,但这已经足够。
余笙看着他,认真说道:“何必让自己活得这般辛苦?”
司主笑了,笑容万般感慨,说道:“的确活得不怎么轻松。”
余笙说道:“那就去死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听不出怨毒。
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司主道了声好。
这一次是他的誓言。
与百余年前道门于玄都之前战败,天道宗不得不许下的封山之誓那般,纵使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也无法遗忘。
想要破誓,要付出的代价或许就是死。
做完这件事后,余笙望向白皇帝。
她想要说些什么,比如顾濯的存在,钟声的到来,以及白帝山上发生的事情。
她的立场始终没有改变,与当年一致。
不同的是,她在某些问题的选择上,的确有所改变。
最终还是沉默。
白皇帝摇头。
和自己的姐姐那样,这位人世间最为尊贵的男子,同样什么都没有说。
很多话不必付诸于口,在眼神与心意与信任间。
若非如此,两人又怎可能活过那个乱世?
钟声仍未停歇,渐沉重,渐嘶哑。
“而且你的选择是对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听到这钟声。”
白皇帝望向天外,见无数飞雪沐浴金光而起将归天穹。
画面神圣而肃穆。
“是的。”
道休看着皇帝陛下眼中所见的风景,很是伤感说道:“只是没想到时隔百年后,人之将死时还能再看到这一幕。”
未央宫前一片宁静。
……
……
世间一切事物都有起落。
太阳升至中天,煌煌然映照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就是西斜入山。
沿着山道不停前行,在峰顶与云海齐高,纵是不舍三千遍,接下来还是要转身离开。
火焰燃烧的再如何猛烈,焚尽世间万物又如何,熄灭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那是这个世界所依循的最根本的法则。
是水往下流。
是冬去春来。
是人有一死。
是……时光终究不能倒流。
……
……
万守义眼前的世界开始崩塌。
瞬息之间,天倾地覆。
再次被筑起的樯橹于顷刻间灰飞烟灭,孩提们的笑声染尽风霜,带着老旧的回忆味道。
楼阁里的梁柱里生出无数被虫蛀空的痕迹,再也听不到那些为家族血脉延续而烦忧的声音,那一切早已消亡在无声的风中。
锅里的红汤不知何时已经烧干,留下几根大葱无力地躺在锅底,鸭肠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死而复生的那些人们正在欣喜若狂,竭尽所能地感受着阳光的美好与世间的美丽,然后在这无尽的欢喜中眨眼老去。
光阴的伟力不再虚无,真实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自玄都战后。
时隔一百四十七年。
……
……
自在道人正在死去。
他依旧幸福着,不曾因为时光的到来而满怀恐惧。
在这醉人的美妙中,他缓慢地弯下自己的腰身,让双膝与地面接触。
这是大礼。
自在道人朝着顾濯行礼,用尽最后的力气,认真说道:“拜见道主。”
顾濯沉默不语。
……
……
林挽衣睁着眼睛。
伴随着自在道人死前说出的那两个字,她的眼神流露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情绪。
很短的时间里,她回忆起过往的诸多画面。
那是两人所经历过的每一刻。
她想着曾经在屋檐下说过的话,有过的那场雨。
她想着慈航寺里的再次相逢,不再如旧的熟悉。
她想着娘亲给予自己的家书,书中所言的真相。
所有的渐行渐远都是有道理的。
只不过那时候的她,仍不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以为是距离带来的陌生。
原来是岁月啊。
楚珺没有任何反应。
荒原一行,让她早已猜到这个事实。
只不过她没想到顾濯真是道主。
想到自己曾在苍山与道门之主有过那么一场战斗,楚珺很难不为之而喜悦,旋即又是惘然。
钟声为何响起?
……
……
钟声徘徊在天地之间。
数不尽的死人睁开眼看着那楼塌了,在时光的伟力中老去,再次身死。
升至穹苍下的万千飞雪无端燃起,绽放出无边的光明,让人间比之白昼还要明亮。
皇后娘娘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神都无数宫阙风化沦为尘埃,如若已经腐朽数万年的事物。
她想着史书上给予晨昏钟的那寥寥一笔记载,终于明白其中的天光二字是在叙说何物。
……
……
未央宫前。
余笙听着回荡不休的钟声,负手身后。
青裙在风中飘扬,成为满天白光中最为瞩目的颜色。
她似乎不觉得那嘶哑的钟声有半点难听的地方,微仰起头,有些沉醉。
她的生机已然全部归来,司主那一拳带来的伤势正在不断消散,回到从未发生过的那一刻。
她知道这时候的自己不应该生气,理应高兴开心。
这钟声正在叙说着那个该让她衷心幸福的事实。
可……她还是很生气。
当然是因为毁诺,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
是顾濯的,也是她的。
她本想着今天以后,一切旧日里的往事都能成为过去,而她也不必再是白南明。
她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神都,自此以后就站在他的身边,不管去哪里流浪都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她如何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幼稚的,但她和他……是有幼稚的资格吧?
她不愿意百年前的事情再次重复发生。
可惜,一切都已成空。
余笙敛去思绪。
“我死以后……”
她问道:“将会如何?”
白皇帝无言沉默。
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王祭摇头说道:“何必做这无意义的奢想?这不是你该问出口的问题。”
余笙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今后的人间可以有晨昏钟。
但不该有道主。
钟声响后,他已然成为举世之敌。
余笙再次确定自己的愤怒是有道理的。
这是她最不想要看到的那个未来。
“钟声没有意义,因为晨昏钟……”
道休怜悯地看着余笙,又或是在看着让钟声响起的那个人,说道:“是丧钟。”
既然是丧钟,那就只能有一个结局。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最先死去的是白南明。”
道休很是感慨,目光落在白皇帝的身上,说道:“而你也将会追随着我们的脚步,无非数年,或者十年,长不过五十年……”
话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忽有风来。
那人随风而至。
与此而来的还有两句话。
“你错了。”
“这不是钟声响起的意义。”
顾濯自皇城正门走来,满身风尘,不可阻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