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安睁眼一看,看到前面多出一人。
一名播州土兵。
个子不高,身材削痩,刚从水沟里钻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水滴不断从靛蓝的土布衣衫上滴落下来。
脸上满是稚嫩,顶多也就十八岁。双眼惶然不安,双手举得高高的,好向所有人展示他手里没有任何武器。
杨贵安看到他的样子,神情猛地恍惚了一下,他的相貌跟自己的侄儿有点像。
“阿叔,我投降,冒要杀我!”
一名第四师的士兵端着滑膛枪从山坡冲了下来,看到少年土兵在眼前,举起刺刀准备顺手捅一刀。
杨贵安眼明手快,急忙抬起一脚,把那位士兵踢到一边。
“滚蛋,老子的!”
那位士兵见占不到便宜,转身对着杨贵安裂开嘴嘿嘿一笑,举着枪往稻田里追了上去。
杨贵安继续端着滑膛枪,枪口对着少年土兵,“把身上的刀枪弓弩都给老子扔了,扔远点。”
少年土兵马上把身上的刀鞘,弩和箭筒远远地扔开。
杨贵安手里的滑膛枪枪口朝天,上前去踢了那少年土兵一脚,“蹲到那边去,双手抱头,杵在这里像根树干子,想吃枪子。”
少年土兵马上蹲下,双手抱头,像只蛤蟆一样挪到靠山坡的坪子里,跟十几个机灵的土兵蹲在一起。
旁边有三个士兵举着枪看守着他们。
杨贵安转身要走,那土兵喊了一句,“阿叔,谢谢你。”
看着少年土兵脸上真挚的感激,杨贵安的心刺了一下,想骂娘,可是不知道骂谁。
“老实听话,不用担心,我们有纪律的。”
少年土兵欣喜地连连点头,还兴奋对周围的同伴,用苗话叽里咕噜说着,像是在安慰他们。
杨贵安迟疑了几秒钟,还是端着滑膛枪冲进了水田里。
稻田里的水不深,脚面都淹不过,但是把田里的泥泡得稀烂,脚踩在里面嘎吱乱响,被黏住陷住,走得不快。
杨贵安像一只螃蟹,费力地迈动左右两腿,在稻田里艰难地行走着。
稻田里的稻子被踩得横七竖八的,杨贵安干脆踩到倒了的稻子上,走起来轻快多了。
枪声四起,坝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稻田里到处都是躺在地上的播州土兵,他们大部分都还没死。
大口地喘着气,睁大眼睛看着杨贵安。
眼睛里有的满是仇恨,有的带着乞求,还有的麻木。每道眼神都让第一次真正上战场的杨贵安心头乱颤。
有的土兵头发胡子花白,脸黑黑的跟杨贵安父亲一样,伸出右手,嘴里念念有词,哀求杨贵安能救他。
杨贵安硬着心肠,对这些受伤的土兵视而不见。
他接受的军事训练里,教官重点强调过,在战场上,士兵的任务是杀敌,除了自己的同袍,敌人是死是伤暂时不要管,只要确保他们没有还击能力就行。
杨贵安目光四下乱扫,猛地看到孙学光站在一处田埂上,就像小鹅找到了鹅妈妈一样,迈开双腿,就像一只大鹅,在水田啪嗒啪嗒地一路狂奔,跑到了孙学光旁边。
“孙副尉。”
孙学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好,挺好,没受伤。走,继续追敌。”
他右手握着一把精钢打造的指挥刀,上面还滴着血。左手提着一把短铳。
身边站着三位警卫员。
五人沿着田埂向西走。
“我们靠着东边入口,主力在西边出口扎了口袋,我们从东往西,正好能把大部分杨兆龙的兵马兜住。”
时不时看到一班士兵,在班长和士官的指挥下,列队对着播州土兵开火,然后举着刺刀冲了上去。
左卫团装备的全是骑兵版的隆庆二式滑膛枪。山地作战,枪太长了太重了不方便携带,但是配上刺刀也有一米七长,跟一杆长矛似的。
官兵日常训练最重要的科目就是拼刺刀。单对单,两对多,三对多,结队对多.
不仅练刺刀技术,还练配合战术。
杨贵安看到那个班的士兵先放了一排枪,趁着对面二十几位播州土兵心慌意乱时,举着刺刀就冲了上去,三两成群。
两人或三人先专心对付一个,左上刺、右下刺;左斜刺,右偏刺,中正刺
几个呼吸,这一班士兵就把二十几播州土兵放倒了近十人,加上刚才一排射击放倒了近十人,三十多个播州土兵瞬间被一个班十二名官兵打得只剩下六七人,处于绝对劣势。
还没等这一班官兵做下一步动作,那六七播州土兵把手里的兵器全部丢掉,双手举高高,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话。
官兵也有会说苗话的,叽里呱啦地对答了一通,那七个播州土兵马上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越往东,地上的尸体和伤者越多,蹲在地上抱头的播州土兵更多,到处都在用苗话大喊:“投降不杀!”
杨贵安跟着孙学光来到坝子西边出口附近,看到无比惨烈的一幕。
稻田里到处是弹坑,布满了人和马的尸体,鲜血把稻田里的水都染成了黑红色。
杨贵安走近一看,发现人和马死得都很惨烈,身上不知道多少个弹孔,把他们的身体打成了豆腐脑,一碰就会全碎了。
“这是霰弹的威力。”孙学光斜眼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对杨贵安说道。
“霰弹?”
“对,三十五克一枚的铅弹,几十上百枚被薄薄一层铁皮包成一枚炮弹,一出炮口就会散开,杀伤距离不远,但杀伤范围极宽。
我们陆军有个说法,叫霰弹之下,众生平等。只要站在它的杀伤范围,铜铸铁打的吕布,也一样立地飞升。”
杨贵安喉结来回抖动,不停地咽口水,“厉害是厉害,就是看着有点惨。”
孙学光不屑道:“这还惨?这只是六斤炮,九十五毫米口径,威力小多了。你是没见过九斤炮和十二斤炮打霰弹。
不瞒你说,我只见过九斤炮,也就是隆庆元式一零五野炮打霰弹。轰的一炮,炮口前一百米扇形,全他娘的躺下。
我姐夫说,当年他跟着戚帅在草原上打察哈尔部,十二斤野炮,现在叫隆庆元式一二零野炮,打起来那才叫一个惨烈。
他亲眼见到过,四门一二零野炮封住一处山谷,对着里面的三四千骑兵开炮.入他马的,我姐夫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景。
转业回来后再也不吃血肠血豆腐,我姐说,以前他老爱吃了。”
杨贵安喃喃地念道:“霰弹之下,众生平等。”
孙学光嘿嘿一笑,“老杨,你得道了。”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前面的尸体更多,投降的土兵也更多。坝子里的苗民,挤在山坡上的吊脚楼里,神情各异地看着这边。
转了一圈,杨贵安发现战事已经平息。
“这么快就打完了?”
“看你说的,播州土兵又不是铁军。
我们这一套炮轰枪射,然后上刺刀,是从东南打倭寇,然后北虏、东胡、南蛮,用多少性命和鲜血才总结出来的。
告诉你,这还是我们第四师急着赶路,没有把配置的火箭弹拖过来,要不然这些播州土兵跪得更快。”
“火箭弹?”
“对,霰弹还只是众生平等。火箭弹之下,诸神平等。”
孙学光看了一圈,指着杨贵安说道:“你且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团部问问消息。”
杨贵安抱着滑膛枪,站在田埂上,闻着硝烟、鲜血和某种恶腥味,左右顾看。
孙副尉叫我且站着不要动,我怎么冥冥之中有种被他占了便宜的感觉呢?
好,以后我叫他小孙子。
没一会,小孙子回来了。
“仗真他马的打完了。”
“打完了?杨兆龙呢?”
“他命不好,急着赶回播州城,骑马冲在前面,正好在一门九五山炮正前面,结果第一轮炮击就平等得彻彻底底的。
军医队还在那里拼凑他,看能不能拼出个能辨别的特征来,好让他的部下们确认。”
“杨兆龙死了?”
“还没确认战果,暂且认为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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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一万播州兵呢?”
“大部分都在这里,死的死,伤的伤。初步统计有两千六百余人。投降的有六千七百人。剩下的大约一千余人,主要是殿后部队,见势不妙就钻了山林。
右卫团有在追击,但是我估摸追不到多少人。这山,这林子,钻进去了谁还找得到人?”
杨贵安欣慰地点点头,“大获全胜啊。剩下一千残兵,能逃回播州城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就算逃回去,对战局也没影响。
孙营长,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抢治伤员,掩埋尸体,清点俘虏。还有啊,我们把这坝子里的稻田祸祸成这个样子,得赔钱。师部后勤处的人,正在跟坝子里的村民们商议,看赔多少钱合适。”
“不增援播州城?”
“我们这里离播州土司城还有一百多里山路,那边什么个情况也不知道。等命令吧。老杨,你作战任务完成,归建参谋处去吧。”
“好,孙副尉,那我先回去了。”
人家还有任务,杨贵先也不啰嗦,告辞了一声就走了。
到了师部参谋处,找参谋长报道,写了一份作战总结交了上去。忙完这些,参谋处一位参谋官对杨贵安说。
“老杨,现在全师都在待命状态,参谋处也没什么事,你啊,干脆还去左卫团第二营,看看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好!”
杨贵安提起滑膛枪就走。
走到半路上,他心神不宁,拐弯走去了俘虏看押地。
巧了,左卫团第二营刚接管俘虏营,看守的士兵和士官长都认识,打了招呼杨贵安就进来了。
找了一圈,没看到那个少年土兵,杨贵安心里猛地一咯噔。
战场上瞬息万变,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子弹就要了你的小命。
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把这小子救下来。
杨贵安心里十分失落,转身要走,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阿叔,阿叔,我在这坨。”
转头一看,看到那位少年土兵,端着一口比他脸还要大的木碗,满脸兴奋地向他挥手。
杨贵安欣喜地走了过去,“你小子在这里啊。”
少年土兵笑着答道:“我刚在这里吃饭,无意一抬头,这不是我阿叔吗!”
杨贵安左右看了看,看到上百播州土兵围成一圈,把头埋在木碗里,呼呼地吃着饭。
难怪刚才没找到,你们都把脸埋在碗里,我怎么找啊。
“你们饿死鬼投胎啊!”
杨贵安在少年土兵旁边坐下,笑着说道。
少年土兵下意识地猛扒了一口饭,然后腮帮子鼓鼓地呜呜道,“我们从思南城下来,四五天了没正经吃过饭,一路上都在跑,又累又饿。”
旁边有个土兵抬起头,呜呜地说道:“平时也没吃饱过几回。
要我们上去送死了,才给一口饱饭吃。平日里全是野菜叶子炖稀粥,我们还得自己去打鱼,抓野鼠兔子,才能勉强吃饱。”
少年土兵飞快地咽下,又扒拉一口,鼓着腮帮子呜呜地说道:“你们吃的太好了。大米饭,还有铁皮盒子里的羊肉牛肉,全是油,还有红彤彤的那个辣子,真下饭。
阿叔,你们平日里都吃这个,还是要打仗去送死了才吃?”
“我们平日里都吃这个。不管打仗还是平日里。只是打仗艰苦点,可能没有热的吃,只能将就着吃冷的。”
少年土兵和周围闻声抬头的十几个土兵面面相觑。
“入他马的,难怪你们打仗一个个的跟老虎豹子一样猛。要是天天给老子吃这个,天王老子我也敢捅他几刀。”
“就是,就是!”
然后又是呼呼的扒饭咀嚼的声音。
看守的官兵又给俘虏们发放凉白开,全是用竹筒装着的。
少年土兵拿起竹筒,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终于打了一个饱嗝。
“阿叔,你们怎么连水都要发啊。我们喝水都是趴到河边泉水边,张开嘴喝就是了。”
“河水泉水有细菌,不小心吃到肚子就会拉肚子。行军打仗,要是拉肚子可就是大事。”
“那确实是,行军打仗,你要是拉肚子染病了,上头都懒得管你,直接丢到路边,自生自灭。”
少年土兵一脸老成地说道。
杨贵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田阿贵。”
“阿贵?你会说汉话?”
“我阿爸是汉人行商。我七岁时,听说他在乌江上翻了船,再也回不来了。但是我妈一直叫我坚持说汉话。
阿妈说,有机会出去找找阿爸的老家,那里有我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
“你阿爸是哪里的?”
“说是荆州当阳的,就是赵子龙七进七出的那个地方。我问过其他汉人行商,好远的。”
“以前远,现在不远了。”杨贵安笑着说道,“吃饭,赶紧吃。”
突然听到不远处爆出巨大的吼声,战俘们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
杨贵安连忙起身,往那边跑去。
跑了不到一百米,看到了孙学光站在那里叽里呱啦说着话,连忙上前问道:“孙营长,出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