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太大了。
水晶吊灯都是现装的。
根据后面也来帮忙的管家所说,这栋楼平时都是“素的”,只有很重要的场合才会被拿出来使用,布置全都会根据当时所需全部重装。
于是不管是灯,还是五花八门的桌子,以及和用餐区隔开的舞池,聊天谈生意专用的半开放式二层露台,还有专供小孩玩耍用餐的儿童区,等等等等,总之,活儿很重。
但正方便了秦筝和温璨搞好关系。
在此期间,她发现温璨以前的名头并非是浪得虚名。
虽然布置会场只是件小事,很多人都能表现得游刃有余——但他的游刃有余实在是太懒散了。
那是一种常年居高临下发号施令后形成的习惯性懒散,很多命令似乎都不需要过脑子,他总是用几个字就打发管家或者其他佣人,用词明确简洁到令人惊叹。
于是即便只是布置会场这样的小事,也依旧让秦筝再度改变了想法。
——很显然,这的确是个有能力的男人。
就像伯母所说的,如果她能让他振作起来,无视双腿的残废,重新用脑子得到温家的权利——那她岂不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超级家族的主母?就和她伯母一样——甚至权利地位可能更甚她伯母?
秦筝这么想着,看温璨的眼神也不由变得更加温和友好。
“不要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温璨淡淡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可男人分明没有看她……她视线一转,便从正在往上吊起的壁画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以及温璨的倒影。
她的眼神似乎在其中暴露无遗。
可秦筝只是笑了笑:“你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倒是让我对叶空更好奇了。”
她注意到温璨蹙了蹙眉,移开了视线。
——他好像只对叶空这个名字有反应。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秦筝也皱了皱眉。
壁画渐渐吊上去,挂在了墙壁上,他们再也看不见彼此的眼神。
轮椅开始朝下一处移动。
秦筝一边跟上去一边道:“明天叶空也会来吧?我听说你爸爸特意邀请了她——需要我帮你照顾一下吗?”
温璨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不管你愿不愿意,温总好像都认定了我会是他的儿媳,他肯定是要给我很大的面子的。”秦筝的语气出奇的温和,“可相反,他特意邀请叶小姐并且把这件事广而告之,肯定是为了故意给你出气,给叶小姐没脸——我不信你猜不到这一点。”
温璨的背影看起来更冷了。
“不管怎么说,温总都是个好爸爸,虽然我知道你未必喜欢他的做法。”秦筝发出一声叹息,“所以,让我来充当这个润滑剂不好吗?既能满足温总想为你出气的想法,又能帮你保护叶空不真的受欺负。”
温璨毫无预兆地把轮椅转向,看着她笑了一下,眼神似有些意味不明:“你想怎么做?”
“我可以一直和叶小姐待在一起——从她进入会场开始,到结束。”秦筝侃侃而谈,“在别人眼里,肯定是我故意在挑衅欺负她,而无论温总还有别的什么安排,看到我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想必也不会做更多的事——但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
“……”温璨嘴角还是噙着那样意味不明的笑,“你为什么要帮我?”
“或许我心有大爱,不想看到一对本该彼此相爱的父子变成仇人。”秦筝的眼神微微暗下来,沉默许久后才道,“有人爱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无论这爱是以怎样的方式呈现,都值得包容和忍耐。”
一看就是一句有内情的话。
加上女人黯淡恍惚的神情,不难想象背后会是一个怎样令人神伤的故事。
可温璨只是平平扫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不需要。”
他这样说着,再次转身开着轮椅离开了。
秦筝咬了咬牙,快步追上去:“没有我,你就不担心叶空在宴会上被欺负吗?还是你要放下自尊心亲自去保护她,甚至不惜在你父亲的生日宴会上和他作对让他生气?”
“你热心到这个地步就不觉得自己很可疑吗?”
“我说了我只是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谁是不平?你又要向谁拔刀?”
“……”这也太难答了,她破罐子破摔直接装傻无视这个问题,“你难道不喜欢叶空了?所以才无所谓她的安危?”
“她的安危?”温璨笑了,“好吧。”
他又转过来,对着险些撞上他轮椅的秦筝说:“或许她的确会有危险,但这危险肯定不来自外部——这样,你答应我,当你接近她的时候,无论她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哪怕是拿花瓶砸破你的头,你也都要无怨无悔,对大家说你们只是在开玩笑,你绝不会怪她——我就认同你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毫无目的的纯好人,怎么样?”
“……”秦筝惊呆了,捋清他的意思后,心底陡然腾起一股微酸的滋味,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愤怒,或者是被未来未婚夫这样对待的委屈,“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就算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滥好人,我好歹也是个女人吧?”
“我以为你已经很清楚我没把你当女人这个事实。”
温璨又转过去了。
秦筝也依旧跟着。
“不把我当女人那你把我当什么?”
“一个面目模糊名字模糊头顶写着联姻工具的机器。”男人的嗓音凉凉懒懒的传来,“购买人是温荣,出售者是南港秦家,而我是不想接受这个工具的被赠予人。”
秦筝:……
她终于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一双眼直勾勾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简直不敢相信做好万全准备的自己居然还是被狠狠的刺伤了——这远比被那金属拐杖抽一下还要让人感到难堪和无法接受。
·
“你说话太伤人了。”
离开了宴客楼。
温璨驱使轮椅在草坪上散心。
秦筝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轻声问他:“你和叶空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说话吗?”
“我不喜欢你总是提起她。”温璨语气有些不耐。
“可我对她很好奇。”秦筝说,“而你如果不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就只好在明天宴会的时候亲自去问了。”
轮椅倏地停住了。
秦筝看在眼里,幽幽的说:“而到时候,我会问些什么说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温璨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晦暗,令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他的声音莫名温和下来。
秦筝精神一振,却还是稳了稳,才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切,问了个玩笑似的问题:“叶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骂过你说话像刀子吗?”
温璨沉默几秒,才冷硬道:“没有。”
“真的?”秦筝有些惊讶,“我以为她脾气应该没那么好。”
温璨听出了她在想什么,不由得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我从不那么对她说话。”
“……”秦筝嘴角抽了一下,“我以为这种嘴毒似刀的天性很难忍住。”
“不需要忍耐。”
“……”秦筝眼底的笑完全消失了,变得几分好奇几分冰冷,“这么说,你是真的很喜欢她。”
温璨不说话,却等同于默认。
秦筝开始认真思考,如果温璨真的全心全意爱着叶空的话,自己该怎么办?难道要签署各玩各的协议吗?
心里各种念头翻滚,她面上却还平静的继续问着。
“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要分手?”她又问了这个之前被温璨无视的问题,“我听说还是你主动提的?”
“……我没说我喜欢她。”
温璨语气冷硬,任谁都听得出他的口是心非。
秦筝于是更加笃定了。
她不由得对这个心有所属的男人感到些许怜惜——天之骄子坠入泥潭,自卑到不敢挽留心爱的人,也不敢承认自己的喜欢。
多可怜啊?
这样的人,明明最适合用一个温柔包容的女人来拯救——就像伯母说的那样。
她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好”呢?
“叶空……”她顿了顿,突然完全换了个问法,“叶空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才是她今天的任务。
温璨垂下眼帘,虽然没有表情,却叫人觉得忧郁极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秦筝半真半假道,“我很想知道,到底是多特别的女人,才能得到这样刻薄的你的温柔相待。”
温璨沉默了很久。
就在秦筝以为他会好好回答自己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秦筝皱眉,“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从不概括她。”温璨抬头看向湖面。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湖边。
冬天的湖水越发深静冰冷,风过时的涟漪看起来都恍如冰面上凝固的波纹。
温璨望着那一圈圈的涟漪,也半真半假的说:“我爱一个人,从不需要总结她的优点缺点,也不需要分析她的特别之处,甚至不需要思考我喜欢她哪些部分——没什么好思考的,我也没空思考。”
他轻声说:“我只会担心她不喜欢我。”
“还会担心她太喜欢我。”
“不安于我不够有趣,可能会让她厌倦,也不安于她会因为我而错过别的更好的、更能给她幸福的人。”
“为她喜欢粘着我而窃喜,又为她的热情总会冷淡下来而心惊胆战。”
“你问我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秦筝愣怔的眼神里,男人望着湖面,在冷冷的微风里低声道,“我只能回答你,她是我爱又不敢爱的人。”
·
“怎么样?”
回去的路上,秦筝接到了伯母的电话。
从她依旧优雅平静的语气里,她硬是听出来一点急切来。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她问,“他喜欢你吗?”
秦筝的手用力握住了方向盘,发出一声苦笑:“伯母,我觉得他不可能喜欢我。”
那边无声几秒,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怎么说?”
“我今天用心打扮了两个小时——连您都说貌若天仙,气质非凡。”她苦涩道,“但温璨看我就和看石头看树没有区别——您知道我也是有很多很多追求者的,所以我绝不会错看他的眼神,那不是故作高冷或者欲擒故纵,他就是没把我当女人看。”
秦筝提前堵住了秦夫人的侥幸心理发言。
秦夫人只好又沉默一阵,才缓缓道:“好吧,反正联姻也不需要真爱,而且感情这种事本来就可以慢慢来——”
她转而又道:“另一件事呢?试探得怎么样?”
“他的确还喜欢叶空。”秦筝回忆起男人的语气和神情,语气有些微妙的发酸,“而且大概是非常非常喜欢。”
秦夫人发出了一声冷笑,似乎并不意外,又漠不关心道:“叶空对他呢?他们到底是赌气还是真的分手了?还有复合的可能吗?叶空以前跟他怎么相处的?”
秦筝觉得伯母的态度实在是奇怪极了。
比起温璨是不是喜欢她这个重要的侄女,伯母显然更在意叶空是不是真的喜欢温璨。
可是为什么?
就算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反正他们都已经分手了。
看温总的态度,明天多半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除非温璨真的发疯也要和叶空在一起,那叶空还不一定能同意呢。
可看今天温璨的意思,他多半是不敢再靠近叶空的。
什么“她是我爱又不敢爱的人”……
秦筝不由自主死死抓住方向盘,有些出神的想:真好啊,身在温家这样的富贵之家,还能拥有这样炽热真挚的爱人的能力。
叶空可真是个幸运的人……不像她,无论是付出真爱,还是得到真爱,全都想都不敢想。
“……阿筝?阿筝?”
女人的声音打断她的出神。
秦筝赶紧一转方向盘,冷汗直流地避开了一辆车。
说明情况后,那边的女人批评了她两句开车不要分心。
她不想听这些假模假样的关心,便赶紧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我觉得,叶空未必有多喜欢他。”
她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把车停在路边回答:“因为他一提出分手,叶空就毫不在意的答应了,一点意外和挽留的意思都没有,而且听起来,哪怕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温璨应该也是这段感情里位置更低的那一个人,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被甩似的。”
这一回秦夫人没有冷笑了,而是发出一声长叹。
“好吧。”
她道:“那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演员身上了。”
秦筝不由得皱眉问:“伯母,您到底想做什么?”
夜风从窗外灌进来,她在刺骨的冷意中,听见扬声器里传来同样刺骨的声音:“我只是想把叶空以前对我秦家做的事,全都原样奉还而已。”
“只可惜这孩子滑不留手,天煞孤星……”
“但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
……
女人喃喃的声音里,秦筝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秦夫人都将叶空视为秦悟的弱点、黑历史,不可言喻的痛点,但其实这都是她自己制造的假象和错觉——事实上,叶空并非秦悟的弱点。
而是她这个高高在上无往不利的伯母,唯一一个几乎致命的伤口。
虽然这些年她一直对这个伤口只字不提,但这个伤口其实从未痊愈,甚至至今都还在缓缓流血。
所以她高傲了一辈子的伯母,在刚一听到叶空的消息,就立刻迫不及待赶来了玉洲。
这和ptSd有什么区别?
可当年,叶空应该也不过才十几岁。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让当时已经完全掌权的秦夫人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以至于多年都耿耿于怀一定想要赢回来呢?
秦筝望着夜色,重新发动车子。
她真是对当年南港发生的事越来越好奇了。
希望明天的宴会,能给她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