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邪胎,既熟悉又陌生。
它的模样,是一只漆黑的婴儿,有几分像墨画之前斩杀的那只,但明显更大一些,而且四肢更畸形,气息更为混沌,不知掺杂着多少怨念,多少苦恨,多少恶意。
此时它正神色冷漠,目光狰狞地看着墨画。
墨画也在注视着它。
漆黑污浊的梦魇中,一道金色人影,与一道污黑邪婴,就这样默默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邪婴的神情突然暴虐,张开了长满锯齿的牙口,目光血红,右手指向墨画,口中呢喃着怪异的声音。
墨画皱眉,正不知它要做什么事,便发觉周身黑雾涌动,血色震荡。
地面处处隆起,黑水凝结,显化成了一道又一道人影。
人影像是妖魔,但细看又并非“妖魔”,而是真正的“人”,一个又一个惨死之人。
他们衣衫褴褛,断肢残臂,满面血泪,被奴役着,被支配着,饱含着无数怨念,挣扎着向墨画爬来。
一只只手,抓住了墨画,一张张口,咬在了墨画身上。
剧痛传来。
这种痛楚,并非单纯的肉身之痛,似乎还夹杂着无数修士,生前的压抑和煎熬,死后的悲苦和绝望。
墨画神色一变,并指一点,可指尖并无火球显现。
他神念一动,四周并无阵法构生。手掌一握,掌间也无神念之剑化生。
仿佛此噩梦之中,他只是一个孱弱的,卑微的底层修士。
他没有修为,没有法术,没有阵法,没有剑诀,什么都没有,在大劫面前,绝望而无力。
越来越多的惨死之人,爬到墨画身边,啃噬着墨画的身躯。
生的痛苦,和死的绝望,宛如毒液,渗透进墨画的全身。
痛苦加剧,失去一切力量的墨画,渐渐感到了冰冷和绝望。
就在他被这些半人半鬼的妖魔撕咬,沉沦于无边痛楚,即将被尸山淹没的同时,一股清明骤生,道心顿时洗练如初。
墨画忽而惊醒。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这个孱弱的,无力的,卑微的底层修士,并不是我。”
“我是墨画,我有道化的神念,有自己的道。百千阵法炉火纯青,融于己身,神念化剑既斩小我,亦斩邪魔。”
墨画的目光,越来越坚毅,绽放出宝剑一般的锋芒。
他手掌虚握。
掌间有一缕剑意,不断扭曲,不断明灭,不断构生,在不停地突破某种意念限制,打破某种梦魇规则……
终于,细微声响,裂痕遍布墨画全身。
墨画右手一握,金光乍现,剑露锋芒。
他手握神念之剑,第一剑,斩向了自身。
金色剑光一闪,直接将他的“神念化身”,斩得粉碎。
但斩去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弱小的,无力的,绝望的,在大劫面前只能悲惨而死的卑微修士。
斩的是梦魇规则,通过欺骗和蛊惑,赋予他的“自我”。
虚假的自我湮灭,本我回溯,墨画神智瞬间清明。
梦魇的规则被打破。
墨画一切的神念之力,便全部重归于身。
手中的神念之剑,华光流转,剑气暴涨,墨画横臂一挥,剑气拉出一道璀璨的金光,宛如江河决堤,横扫而过。
所有半人半鬼的妖魔,全被拦腰斩断,被金色剑光绞杀,灰飞烟灭。
噩梦中的黑气,被一扫而净。
墨画转过头,定睛看向前方。
前方那只畸形且强壮的“邪婴”,仍在目光凶残地看着墨画。
墨画没有去斩这只“邪婴”。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只是一个“幻象”,本就只是一个不存在之物,是一种因果之力。
它就像因果的“锚点”,噩梦和妖魔,因它而来,但它却根本不在此处。
梦魇的规则被打破,墨画意识渐渐清醒,噩梦消散,邪婴的身形,也在渐渐消失。
但邪胎还在看着墨画……
墨画入梦时,它在看着墨画;墨画被妖魔吞没时,它在看着墨画;墨画打破梦魇,一剑斩掉妖魔时,它还在看着墨画;现在梦魇即将消散,它仍旧在看着墨画。
它的瞳孔空洞而漆黑,渗着血丝,看着阴森和可怖。
直到梦魇彻底消散,墨画从噩梦中醒来,这双血异的眼眸,仍旧印在他的脑海中。
墨画睁开双眼。
发现桌面上,灵墨被打翻了,墨水渗透阵纸,痕迹还是湿的。
噩梦来得快,去得也快。
从入梦,到梦醒,并没有经过多长时间。
墨画收拾了下桌子,擦干墨迹,整理好书卷,而后坐在桌前,皱眉沉思。
“我为什么会做这个噩梦?”
是之前的邪胎,没斩干净。还是斩了邪胎之后,沾上了因果?
抑或者,是因为我跟那个‘公子’碰面了,亲自见到了罂粟般堕落的天机锁链,所以冥冥之中,因果开始运转了?
“为什么这个梦魇,与之前的都不同?在梦中,我好像不是我了,这莫非也是邪神的能力?”
还有……
墨画皱眉。
“我梦到的这个邪胎,又算是什么东西?”
它是已经死了的,还是没死的?
若是死掉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若是没死的,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大荒邪神根本不只有一个邪胎?
屠先生养的邪胎,究竟有几个?
瑜儿说的话,做的梦,又浮现在脑海,墨画目光微凝,渐渐有了猜测。
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渐渐有了雏形。
墨画收拾好心情,开始摒弃外物,雷打不动地继续画阵法。
阵法是一定要练的,只要练,就一定有进步。
哪怕生活中出现再多意外,再多变故,只要有时间,就一定要练阵法。
而时间是有限的,逝者如斯,一往无前,任何琐碎的光阴一旦荒废掉了,再想追回就不可能了。
墨画继续练阵法,可刚练了一会,他便神情微凛。
那双空洞而漆黑,渗着血丝,阴森可怖的眼眸,又浮现在了眼前,默默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仿佛会永远存在。
会一直在某个不可知的地方,永远地注视着墨画,永远。
墨画也在心中默默注视着这双可怖的眼眸,片刻后,低声喃喃道:
“还敢看我……”
“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
几日后,太虚城。
墨画约了顾师傅,在一家酒楼见面。
因为不是旬休,墨画还要上课,时间有限,两人只简单吃了顿便饭,聊了聊天。
顾师傅是顾家一名三品炼器师,执掌着顾家开设在孤山城的炼器行。
炼器行原本濒临倒闭,难以维生,是墨画替他们画了阵法,定制灵器,还拉了生意,这才能起死回生,越办越好。
顾师傅对墨画,自是感激不尽,桌上一个劲给墨画倒酒夹菜,仿佛墨画才是金丹,而他只是个筑基修士一样……
“顾师傅,不必客气。”墨画道。
“应该的,应该的。”顾师傅又给墨画夹了一块肘子,笑道,“小公子对我们炼器行有大恩,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顾师傅一脸诚恳。
墨画目光微闪,问道:“顾师傅,孤山城近况如何?”
“近况?”
“嗯。”
顾师傅寻思道:“孤山城近况……跟之前大差不差,不过我们炼器行生意好多了,灵石越赚越多,连带着周边的生计也好了。”
“不少炼器师,到我们炼器行谋生。那些采矿的,卖苦力的,仗着我们炼器行,也有了一口饭吃。”
“比起一些繁华的大仙城,哪怕是一些富庶的中小仙城,那自然那是远远不如。但比起之前的孤山城,已经好上太多了,来来往往的修士也都多了些,城里也渐渐有了生气……”
墨画点头。
也就是说……情况在改善,日子在一点点变好。
“那……”墨画又压低声音问道,“孤山城最近,有发生什么事么?”
顾师傅也情不自禁低声问道:“公子您说的,是哪种事?”
“就是,有没有古怪的事,诡异的事,或者是……”墨画目光微沉,“一桩大命案,死了不少人的?”
顾师傅神色一凛,“命案?”
“嗯,”墨画点头,“屠家灭门,死了不少人的那种。”
顾师傅皱眉,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
“嗯,最近还算太平,”顾师傅道,“而且孤山城那个地方,散家散户居多,自从破败后,小家族都没几个,也不可能有那种‘屠家灭门,死不少人’的情况。”
毕竟散修一家就那几口人,也称不上“灭门”。
墨画点了点头,但心中就觉得奇怪了。
没什么事故,没什么大案……
顾家炼器行生意越来越好,连带着周边修士,都有了口饭吃,城内人流量多,也渐渐有了人气。
这一切,明明都是照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为什么……
那日围剿魔宗时,遇到的那个叫“樊进”的典司,这么想调离孤山城?
如果单纯只是想调任,这倒没什么。
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
但他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恐惧……
孤山城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这个道廷司金丹典司,也觉得“恐惧”?
墨画越想越奇怪,便开口问道:“顾师傅,您知道樊进么?”
“樊进?”顾师傅微怔,“小公子是说,孤山城的樊典司?”
“嗯。”墨画点头。
“您竟然认识他。”顾师傅十分意外。
墨画只简单道:“机缘巧合,有过一面之缘。”
顾师傅点头,也没多问,寻思了一下,便道:
“我与这位樊典司,喝过几次酒,算是有点交情。他这个人,为人倒是不错,只不过有点小功利,喜欢拿点架子,还有点欺软怕硬,但都不算太出格。平时做事,也都挺讲规矩。孤山城太穷,没什么油水捞,所以他这个典司,也还算‘清廉’……”
“哦……”墨画如有所思。
顾师傅察言观色,小声道:“小公子,这个樊典司,莫非犯了事,还是他得罪您了?”
墨画笑了笑,“没事,他说他是孤山城典司,要请我吃饭,我就随便问问。”
顾师傅松了口气,心道没事就好。
这个樊大头,倒真有几分眼力,小公子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腿”,他都能认出来……
两人又聊了聊,之后酒足饭饱,墨画返回太虚门,临行前道:“顾师傅,三日后就是旬休了,到时候我去孤山城看看。”
顾师傅闻言一愣,而后大喜,连忙道:
“小公子您放心,我一定安排好,到时候我亲自来接您。”
墨画笑道:“有劳顾师傅了。”
……
三日后,墨画便搭着顾家的马车,由顾师傅亲自护送,一同前往孤山城。
行至半途,墨画正心事重重,忽而心有所感,抬头一看。
发现远处一座山头,藏于深山老林之间,有一座破庙露了一点小头——正是他的老朋友,黄山君的庙宇所在。
“山君……”
墨画临时起意,有点想顺道去拜访下黄山君。
毕竟这个老朋友,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天天喝雨水,吃馊馒头。
但转念一想,顾师傅在赶路,孤山城路途也比较远,顺道去拜访山君,未免有些耽搁时间了。
“下次吧……下次一定去找黄山君玩。”
墨画心中默默道。
一阵山风吹过,吹进枯山,山林瑟瑟,深处的山神庙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
之后顾师傅赶车,墨画在车里闭目养神。
马车风驰电掣,又过了大半日,终于到了孤山城。
墨画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张目四望,将孤山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山城还是比较破败,石头光秃,草木凋敝,天空灰蒙蒙的,四周多是废弃的矿井,人烟稀少。
见惯了乾学州界,及其周边仙城的繁华,再看孤山城,会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这些人,究竟是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
但顾师傅说得也没错。
比起之前,孤山城已经好了不少了,至少往来的修士,脸上没那么多颓然和愁苦,反而多了几分生气。
马车悠悠,沿着坎坷的山石街道,一直向前,进入了坐落于孤山城东南角的,一座偌大的炼器行。
炼器行门楣上,有块牌匾,笔力遒劲地写着“顾家炼器行”五个大字,下面悬着一道小匾,写着“孤山分行”四个字。
进了炼器行,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比起之前,炼器行内的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
炼器炉更大,熔火阵法更完备,炼器师傅和弟子也更多。
众人分工合作,将一件又一件灵器胚子,放进炼器炉中焚烤,淬火,而后取出锻造。
烈火熊熊中,火花四溅。一排排刚出炉,各式各样的灵器,整齐得摆在大院中。
无论规模,炉灶,人手,产量,都远胜从前。
墨画已经很久没来过孤山城了,自从议好章程,定好阵法和灵器规范,他便当了“甩手掌柜”。
此时看着眼前的场景,墨画也不免有些震惊,夸赞顾师傅道:
“顾师傅,您这个炼器行,办得越来越好了……”
顾师傅受了夸赞,一脸自豪,拱手对墨画行礼道:“这都要多亏了小公子,没有小公子,哪有炼器行的今天。”
墨画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就帮了一点小忙罢了。”
顾师傅便命人下去,唤来一大帮炼器弟子,吩咐道:“来,向墨公子问好。”
“墨公子好!”
一群流着热汗,体格壮硕的炼器弟子,纷纷行礼,异口同声道:
“见过墨公子!”
“墨公子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这场面太大了,墨画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不用客气,你们去忙吧。”
顾师傅便让他们散了,对墨画道,“小公子,晚上我办了晚宴,特意招待您。现在还有些时间,我再带您逛逛?”
顾师傅料想,墨画特意来孤山城,肯定有自己的用意。
这个用意,他猜不到,因此只能尽己所能,带墨画四处看看。
墨画点头,“有劳顾师傅了。”
“小公子,请。”顾师傅便亲自在前面带路,领着墨画,将炼器行逛了一圈。
对外人来说,这些都是机密。
但墨画不同,他要看,顾师傅自然不会拒绝。
看完了炼器行,顾师傅又将墨画,领到了炼器行外。
炼器行外,也有不少修士,聚在附近的空地,盘腿坐着,面前放着背篓,以及各式各样,或黑或灰或白的矿石。
“这些也都是散修,他们修为不高,不会炼器,也没其他一技之长,空有一身力气,只能背着竹篓,去孤山里碰运气,捡一些开采剩下的矿石。”
“运气好的话,这些矿石炼器能用,能换上几枚碎灵石,买些粗粮,勉强填点肚子。”
“若运气差,那就只能饿肚子了。”
“之前孤山的炼器行,本就没几家能维生的,他们捡的矿石,品质又都很次,根本没人收。”
顾师傅言语间有些唏嘘,叹道:
“不过现在好了,我们这炼器行,越做越大,需要不少矿石。他们捡些矿石,到这里来卖,哪怕品质很差,也基本都能换些碎灵石。虽算不得什么,但至少不会让他们饿肚子了。”
墨画心情欣慰,又有些复杂。转眼一看,发现人群中,还有不少十来岁的小孩。
他们黑黑瘦瘦的,脸上也脏兮兮的,胳膊跟竹竿一样,背上背着竹篓,竹篓里装着黑灰的矿石。
沉重的矿石,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来。
这样的孩子,不是一两个,而是很多。
墨画心有不忍,也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便问道:“这些孩子一个人去捡矿?他们的爹娘呢?”
顾师傅神情苦涩,摇了摇头,“这里是孤山城,这些孩子,大多都是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