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绾醒过来的时候,耳边乱糟糟的,似乎是有很多人在说话。头上应该顶着什么,连带着遮住了眼睛,眼前朦朦胧胧一片红,看不真切东西。
她觉得不舒服,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将头上的东西扯下来,眼前赫然一片红晃晃的刺眼烛光。
耳边的声音骤停,四周因为她这个动作寂静下来。
折绾努力睁开眼睛看周围,发现自己穿着喜服,手里拿着刚刚掀下来的红盖头,屋子里全是成亲用的东西,她还看见了年轻十几岁的妯娌们。
她们神色各异,却俱都震惊的看着她。
折绾皱眉,以为自己还在魂游。
她十五岁嫁给英国公大少爷做继室,三十岁积劳成疾死在家里,死后倒是离了魂,飘在半空中看见许多人来奔丧,跪在自己棺木前烧纸,有些还哭得情真意切的,她当时便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年,有人能为自己这般哭一哭,也算是值得。
结果眼睛再一睁,便好似回到了十五年前大婚这一日。
她似梦似真,坐在铺满红锦被的床上发呆。
妯娌们开始劝戒她。
“今晚便先睡吧,大哥被圣上叫过去,定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
“是啊,我们正想你这盖头要怎么办,如今你自己揭下来也好。”
“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折绾一句话没说,目送她们离去。
等了好久,才恍恍惚惚的确定,自己回到了成亲的第一天。
成亲第一天,她的丈夫,英国公大少爷刕(li)鹤春在拜完天地之后突然被圣上的旨意叫进了宫。
她的红盖头是自己揭开的。
只是……当时她是等了很久,等到客人们走了,等到留下来陪她的妯娌们也走了,等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才自己揭的红盖头。
这辈子迷迷糊糊的,竟然在妯娌们还在的时候就揭开了。
她脑袋里浑浑噩噩,又觉得有些闷,刚皱眉吸了吸鼻子,丫鬟素膳便会意的去开了窗。
折绾看见素膳,顿时清醒起来。她高兴坏了。素膳自小就伺候她,与她同岁,情同姐妹,跟着自己在这国公府第谨小慎微的活着,上辈子比她还早去世三年。
没想到还能见到。
那重活也有意义了。她盼望这是真的。折绾眼睛瞬间红了一片,抱着素膳小声哭,素膳为她抱不平,“再是圣上,也不能在洞房当天将人叫走啊。”
她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生怕人听见,轻轻安抚着她:“姑娘,你别伤心,时日还长呢。”
折绾点了点头。然后听见素膳肚子叫了一声。这是饿了。她便要叫丫鬟取膳食来。但素膳却诧异的看着她,“姑娘……已经亥时了。咱们可以在这个时辰吩咐她们去取膳食吗?”
她忐忑得很,“会不会不好?”
折绾闻言有些恍惚。她看向铜镜,铜镜里出现的脸稚嫩得很。因是庶女,所以常年谨小慎微,脸上都带着怯弱之态。
时日久了,便性子有了缺陷,喜欢讨好人,做事情最爱多想,做完了忐忑不安,就怕自己做不好被人说道。
素膳跟她一样的性子,忧思成疾,什么事情都要操心,所以也去世得早。
折绾记得,从记事开始,她就带着素膳在娘家这么活,胆小得很,总被人欺负。后来……高嫁给英国公大少爷的嫡姐难产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这原本与她无关,但嫡母看上了她老实本分,说服了英国公一家,让她来做继室,养育嫡姐的儿子。
她嫁过来后,更加胆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用了十五年,才努力的在这个宅子里面活得略微有底气许多。
至少敢指使国公府的丫鬟去取膳食。
等素膳回过神的时候,折绾已经开门叫丫鬟去厨房点菜,她开口熟练得很,“要一碟泰州鸭蛋,一瓯滤蒸烧鸭,再要一个拌黄瓜,一个芙蓉豆腐。”
都是她和素膳爱吃的。
然后把门一关,又过来捉住素膳的手。
素膳已然晕晕乎乎——被吓的。她家姑娘素来胆小,怎么突然就敢点菜了。
她声音都打着颤:“咱们初来乍到,这般去厨房要菜,会不会被人觉得小人得志嘴脸。”
折绾看着素膳,像看孩子一样。她温柔的说,“不会的,咱们不过是吃几个菜,没那么严重。”
但她从前确实是像素膳这般想的。
她是最不受宠的姨娘生的,她也是家里最不受宠的那个庶女。她在今年四月之前,都在担心嫡母会把自己嫁到远处去,那就一辈子也见不到姨娘了。
谁知道四月端午之后,嫡母就说要在今年把她嫁往英国公府。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撞了大运,姨娘拉着她对着嫡母跪了又跪,感谢恩德。
嫡母又亲自拿着戒尺对着她严加教导规矩,让她不要丢折家的脸。
所以在九月嫁到英国公府,她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做错一件事情,畏畏缩缩,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在这个大宅院里面行走。
十五岁的她,确实不敢在这个时辰叫膳食,也不敢这么大胆的点自己爱吃的菜,好像连这府里的丫鬟也不敢多指使,生怕被人说一句小人得志就猖狂。
原来自己以前过得如此委屈。
三十岁的时候,她其实也有不少委屈,比如丈夫不亲,没有亲生子女,费心养出来的继子只尊她却不亲她,婆母明着笑盈盈背地里却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妯娌之间也不和气,时常有小龃龉,娘家嫡母还经常把她叫回去训斥,姨娘最后也骂她不中用……
但她却没在下人身上受过气了。即便是胆小怯弱之人,多活了十五年,也是有些用的。
折绾笑着宽慰素膳,“新婚当晚本来就要再吃些,咱们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也饿得很。”
素膳听见她说饿,便顾不得其他,连忙点头。然后一转身,便看见桌子上有糕点果子!她又犹豫起来,“要不,还是吃点果子算了吧?”
折绾摇头。不。她就要吃热乎乎的菜。
等菜来了,她把送菜的丫鬟往外遣,再把门一关,把僵硬站着的素膳拉着往凳子上一坐,“大少爷今日不会回来了,咱们两个吃饱了就睡。”
她太笃定了。素膳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但还是听话的坐下来吃。
折绾盛情的给她夹菜,“你不是最喜欢吃泰州鸭蛋了吗?咱们以前没得吃,后面不愁吃了。”
“放点黄瓜一块吃,不腻。”
“你放心,没人来,她们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安心的吃饭。”
她自己也吃。许是她太过于淡定,素膳竟然跟着稳稳当当的吃了一顿好饭。
吃完之后,两人还喝了一杯热茶,肚子里面暖和得很,素膳终于缓过神来了,她继续惶恐不安,“奴婢把这些碗碟送去厨房吧。”
折绾难免心酸。她说,“不用,让丫鬟们去就好。”
素膳就笑了:“姑娘,奴婢也是丫鬟。”
折绾:“可你不同。”
她又站起来去开门,叫丫鬟进来收拾碗筷。等丫鬟出去之后,素膳捂着胸口道:“姑娘,您刚刚真有气势。”
姑娘之前不是这般的。但现在这般很好。素膳也知道人弱被人欺的道理,但她和姑娘都改不过来,都没有底气。如今姑娘好像改了一些,她只有高兴的份。
会不会是大少爷成婚当天就被叫去皇宫里没回来刺激到姑娘,所以变得大胆了?
她依旧惴惴不安,折绾却已经拍了拍床,“咱们洗漱睡吧。”
素膳:“真的不等大少爷了?万一待会回来了呢?”
折绾摇头,“不等了,回不来的。”
素膳:“我们现在睡,国公夫人她们会不会不高兴?”
折绾笑着道:“不会的,她们定然也在猜测大少爷被叫进宫做什么,哪里管得了我们。”
上辈子也没人告知过她一声缘由。她也不敢问,直到好久之后才听人提及,说是太后午夜梦回,梦见了刕鹤春死去的姐姐一直说想弟弟,非要圣上将大少爷叫过去。
太后吩咐完之后便一直梦魇,圣上是个大孝子,自然照做。刕鹤春进宫之后和圣上一块在太后的宫里等到天亮,等太后醒了之后已经到时辰上朝了,于是上完朝才回来。
折绾拉着素膳躺在床上,当年的事情一股脑的涌入心头。她记得刕鹤春的姐姐,也就是英国公府的嫡出大姑娘,因为跟太后逝去的女儿长得格外像,便自小是养在太后膝下的。
刕鹤春是那位大姑娘最喜欢的弟弟,所以常进宫去看望。一来二去,刕鹤春便被太后和圣上看成是自家子侄。后来,刕大姑娘也去世了,太后身子随之病倒,郁郁寡欢,圣上便有求必应。
所以刕鹤春在大婚当日因太后梦魇被召进宫去也合情合理。
所有人知晓真相后都没当回事。她三十岁的时候,似乎也没把此事当回事过,甚至已经忘却了。
但如今细细回忆,其实当年的自己还是很委屈的。
一个女子,成婚当天的红盖头是自己揭下来的,她觉得会被人耻笑。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而她第一天就被人看笑话了。
折绾翻了个身,又觉得年轻的自己实在是想不开。与以后的人生比起来,这算什么呢?
素膳跟着她翻来翻去。折绾轻笑,“你也睡不着啊?”
素膳:“不敢睡。”
还是怕大少爷会回来。万一回来了,她还能提前叫醒姑娘。
折绾又心酸起来。她和素膳当年就是这般不敢睡,一直等到黎明。后来,她们不敢睡的时候更多了。
折绾想,如果这不是梦,如果这是真的,那也是好事。年少时候的她和素膳实在是不容易,连吃和睡都不自在,那就让三十岁的她来款待年轻时候的她们。
即便三十岁的她依旧算不上好,但善待十五岁的她们,也可以有些底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