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箬一开始是阴着脸的,现在却开始笑,嘴唇往上扬着,随手翻了一下房产证。
上面确实是“杜箬”两个字。
乔安明什么时候办的房产转移?
乔安明什么时候开始打孩子的主意?
她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什么都考虑进去了,可到头来,她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太少了…”她幽幽开口。
彭于初一时没听明白。
“杜小姐,你什么意思?”
“我说,这个补偿,太少了…我跟了他大半年时间,背了一身骂名,我妈因为我跟他的事出车祸去世,我还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现在就想用区区一套房子搪塞我,凭什么?”
凭什么?
杜箬脸上平静,可手却一直捏着玻璃杯的弯柄,越捏越紧。
彭于初没料到杜箬会这么说,眼里一丝错讶,但很快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杜小姐,你跟乔总的事,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我多少知道一些。我作为一个外人,理应有些话不能讲,但我跟了乔总将近二十年,也算了解他的为人,他不喜欢亏欠别人,所以给了你一套市值八位数的房产。你大可以出去问问,这个补偿合不合理…”
彭于初是商人,虽一身儒雅气息,但谈判之时撇不开商人的精于算计。
末了他还加了一句:“杜小姐,你也应该是聪明人,我想你跟乔总接触前应该就已经知道乔太太至今没有孩子,所以你才替乔总生了儿子,一个孩子1200万,这个数目不算少了。”
言下之意,杜箬接近乔安明是处心积虑的,她的目的就是要钱,现在儿子生了,乔安明也开了价,她还在矫情什么劲?
在彭于初眼里,甚至是所有外人眼里,杜箬就是这么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小三。
杜箬也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外人眼里这么聪明。
小三做到她这份上也算是“功德无量”。
彭于初见她不说话,以为在她权衡,于是很有礼貌地为她杯里添了一点热茶。
水果茶用透明的玻璃小杯装着,色彩缤纷的水果因为热水的冲入从杯底一下子窜到水面上来。
有青柠,金桔,还有切成丁的草莓粒。
各自缠绕漂浮一番,又渐渐沉入水底。
就像杜箬现在的心境一样,千头万绪,互相撕咬一般吞噬她的心,但她又分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
反正不痛,也没多恼,有些怪异。
“杜小姐,你可以先考虑一下,我在这里等你答复。”彭于初吃定了她会为了那套房子撒手。
杜箬没吱声,喝了一口水果茶。
新添的水有些烫,她吐了吐舌头,又觉得不过瘾,口中依旧干涩发苦,于是将杯中所剩的一点全部喝掉,自己又去拎了小炉上温着的茶壶将杯中添满,一口饮尽。
她也不知道那天自己哪来那么多的耐心。
照她以前的脾气早就炸了。
“彭助理…”她改了称呼,但依旧喊得毕恭毕敬:“我没有想过乔安明会给我这套房子,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但这些我也懒得管,房子我无福消受,孩子,他也休想!”
彭于初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答复。
绕了半天,这女人还是不松口?
“杜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条件方面不合适?如果你觉得哪里让你不满意,可以提出来,我们再商量!”
看看,这活脱脱谈生意的口气。
“抱歉,孩子是我的,一千二百万,我承认挺多,但对于我来讲还远远不够!”杜箬说到一半,又喝了一口茶,“你回去告诉乔安明,这区区一点钱我不稀罕!孩子我绝对不会给他。”
“那杜小姐你到底要多少?可以提出来,协议是我起草的,什么都可以商量。”一旁的尹律师有些急了,他从未见过这么贪得无厌的女人。
杜箬的目光直直转向尹律师:“我要多少?我要的东西,乔安明从来就给不起!”
“那你的意思,孩子的抚养权你不会主动放弃?”尹律师的口气中带点疑问的讽刺,“利弊我刚才都跟你讲了,如果闹上法庭,你赢的几率很小,何必多次一举?更何况我之前了解到你已经再婚,对方家世不错,你何必带着一个孩子拖累自己?”
多为她着想。
她都快感激涕零了。
“谢谢你这么提醒我,但我还是那句话,孩子不会给乔安明。”杜箬一遍遍重复这个意思,都腻烦了,于是站起来,看着彭于初。
“彭助理,麻烦你们跑这一趟,我该说的都说了,孩子的问题,叫乔安明死了这条心!”
“既然杜小姐这么说…那估计我们下回见面,只能在法庭上!”彭于初也站了起来,他做事从来不喜多费口舌。
杜箬愣了愣。
她知道乔安明说一不二,可没有料到彭于初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我知道官司我肯定打不赢,你们在我身上下了这么多功夫!但是别忘了,我是孩子的妈妈,这九个月,我经历了多少,他应该清楚!所以你只需要回去替我转告一句话。”
杜箬双手撑在桌面的协议上,五指撑开,上身前倾。
“你就告诉他,如果他非要这个孩子,除非我死!”
最后四个字,她讲得云淡风轻,可彭于初在她眼里看到了坚恁。
那种可以毁灭一切,也要顶着一口气护住孩子的决绝。
彭于初顿了几秒,杜箬已经转身离去。
茶庄的玻璃门上还挂着圣诞节装饰用的花环,她猛烈地推门,花环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欢迎下次再来。”生意冷淡的茶庄,门口站着迎送的司仪。
杜箬没吱声,埋头走出去,风迎面撞上来,一瞬间裹住她的身躯。
这么冷…
刚才还朝霞满天,现在已经夜风呼啸。
天都暗了,路上下班的行人裹着厚重衣服往回赶,杜箬逆向而行,一路撞了好几个人。
刚才那点勇气,那点鸷气,荡然无存。
人总是这样,极度危难之际,恐惧会突然隐藏起来,因为“求生本能”,潜意识里的力量会全部激发出来,蓬勃的斗志取代害怕和懦弱。
可一旦危难消散,各种交杂情绪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心痛越来越浓,眼泪来得特别凶猛,几乎是连成线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如果乔安明来当面找她谈,她会问他一句话:“那套别墅,在他心里代表什么意义?是补偿,还是回忆?”
杜箬想了一夜,彻夜未眠。
第二天盯着红肿的眼圈开始收拾东西,她的行李,了了的用品,再找丁阿姨谈。
丁阿姨其实也已经有离开的意思了,当初乔安明跟她签的合同是2个月。
2个月快到期了,她也没什么留下来的打算,因为了了烫伤的事,她心里一直存着疙瘩。
“杜小姐,第一个月的费用,中介那边已经跟我结算掉了,第二个月的费用,我退你半个月,因为了了烫伤我也有责任,所以…”
“不用,了了烫伤不是你的问题。”杜箬将半个月工资又推给丁阿姨。
虚伪周旋一番,最后丁阿姨还是接了。
“了了还小,你一个人带着她打算去哪儿?”
“回老家,我爸和弟弟都在老家,我想先回老家住一阵子,等了了稍大一点,我再出来上班。”
“嗯,回家也好,至少家里人有个照应,车票买了吗?”
“没买,所以还得麻烦你明天帮我看一下了了,明天我吃过早饭就去买票。”
“好,没问题。”丁阿姨拍了拍杜箬的手背,不免开始唏嘘:“我做了这么多年月嫂,头一回碰到你这样的。之前在医院来看你的那位先生,应该是了了的父亲吧,看样子他也挺疼你,不过他好像有老婆吧,所以啊…”
丁阿姨说到一半又止住:“算了算了,这是你们的私事,我这个外人就不多插嘴了,只是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做好心理准备,苦头还在后面…”
杜箬点点头,回房间去抱了了。
了了已经快2个月,睡眠时间明显缩短,白天大概会醒好几个小时。
或许小家伙也有些意识到自己要离开了,所以眼睛瞪得老圆,扑闪扑闪地躺在床上转来转去。
杜箬将他抱起来,小家伙手脚扑腾了一下,依依呀呀地使劲往她怀里钻。
满怀的奶香,温热的体温,肥嘟嘟的脸贴着杜箬的胸口,这是从她身上割下来的肉。
要让她把了了给乔家,她怎么办得到?
“了了,我们走,好不好?”
小家伙听不懂,只咧着嘴傻笑,口水都沾在杜箬胸口。
杜箬低头去吻他的额头,小东西估计不喜欢,动来动去地在她脸上乱蹭。
多么奇妙的生命,脆弱,柔软。
所以此时,她吻了了的吻有多温柔,内心就必须有多刚硬!
乔安明又开了一天会,晚饭之前抽时间给彭于初打电话。
“于初,今天加班?”
“是啊,昨天去了桐城,所以一天没在公司,你又在出差,好多事儿等着处理。”
乔安明停了几秒,半仰在沙发上:“你见到她了?怎么说?”
“她不愿意主动让出抚养权,性子有些倔。”
“是,挺倔,有时我都拿她没办法。”乔安明笑得挺无奈,“协议她看了吗?依旧不同意?”
“不同意,她说一套房子远远不够!让乔家别再打孩子的主意。”彭于初挑主要的部分转达给乔安明,“可能是我的谈话方式不对,她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谈话方式?你怎么跟她说的?”
“很直接,但只说我该说的话,其他一句多余也没有。”彭于初实话实说,苦涩笑了笑,“不过很抱歉,你让我对她态度好一点,我办不到,所以谈话的口气应该不大好。你真不应该让我来办这件事,因为我从心里就很排斥她。”
以彭于初的年龄阅历和性格来说,他确实不会欣赏像杜箬这样的女人。
“你前段时间为了她要跟顾澜离婚,老太太没少在电话里冲我哭,一个劲地让我来劝你。可是我怎么劝?你这人也是一根筋,工作上雷厉风行,感情上,大概也是如此。”
乔安明从沙发上坐直,揉着发酸的脑门心:“老彭,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他不再叫他于初,而是叫他老彭。
乔安明只有在谈及私事或者极度疲惫的时候才会叫他老彭。
“难道我说错了?我这是说的好听的,前段时间你跟顾澜闹离婚,公司股东说得比我难听多了,想听吗?”
“不用,我猜也猜得出来,无非是说我鬼迷心窍,老糊涂,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要离开胜安!”
“你原来心里都知道啊!”彭于初话中带些含蓄的讽刺,“我以为你魂都被勾走了,这么多年,大事小事跟着你经历了许多,一直觉得你做事挺冷静,但杜箬这件事上,你确实做得不对,撇开你对胜安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说,那些一直为胜安服务的员工呢?那些一直支持信任你的股东呢?你想想,你这么做对得起他们吗?”
又是一顶帽子扣过来。
孝义,责任,现在又多了一份下属和股东的信任。
乔安明闭着眼睛呼吸。
“你这话,算是在指责我了!不过你没说错,在杜箬这件事上我确实欠考虑。”乔安明或许只有在这个跟他一起打江山的下属面前才会露出怯弱的一面。
可完了他又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不过老彭,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比你大好几岁,当年我是看着你跟顾澜结婚的,看着你一手创建胜安,如果你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胜安,别说老太太要闹,连我都替你觉得不值!更何况那女人还嫁了别人,孩子也烫伤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说明她没有做好妈妈的能力!不过好在你清醒得不算晚…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吗?”乔安明自言自语,很快又说:“老彭,这么多年,你都多久没跟我这样说过话了?行了,孩子的事等我回崇州后再说,我明天还得在北京多留一天,我以前北大的导师和几个老同学请我吃饭,机票我已经改签了,晚上的航班回崇州,你叫小张在机场等我…”
乔安明挂了电话,将手机摁灭,心里有东西往外翻腾,他只能又划开手机屏幕,转入相册。
屏幕上显出一张照片。
阳光温莹的病房,杜箬跪在床上给小家伙剪指甲…
彭于初说:“还来得及!”
可是还来得及吗?
外人眼里,乔安明算是迷途知返,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很多东西都变了。
回不去,为时已晚!
彭于初挂了电话,嘘口气,正打算埋头工作,可办公室的门却被推开了。
“乔老太太?……”彭于初嗖一声从位置上坐起来,心里暗叫不好!
任佩茵站在门口,寒着一张脸,死死盯住彭于初。
“你们一个个,越发能耐了。瞒着我,要瞒到什么时候?”
彭于初赶紧走过去替老太太挪凳子:“看您这话说得,我能有什么事瞒着您?”
任佩茵冷哼一声:“你们瞒着我的事还少?刚才你是在跟安明打电话吧?”
彭于初一听这话就知道老太太要来探他的口风,于是准备敷衍打哈哈,将凳子又往前挪了一点,挪到老太太面前:“您先坐,我去给您泡杯茶。”
“不用忙,回来!我就问你,你刚才是不是在跟安明讲电话!”
彭于初拿着玻璃杯站在饮水机前面,苦着笑脸,只能说实话:“是,工作上的事,乔总在北京谈项目,我这几天在公司也忙得很,这不刚跟他联系上嘛,年底事情特别多,经销商,采购商,渠道那边,一摞子的问题……”
彭于初尽量扯皮。
可是任佩茵岂是这么好糊弄的,也不揭穿他,就看着他东扯西扯,自己慢悠悠地坐到了椅子上,半饷,才说:“于初啊,你跟了安明多少年了?”
“……”彭于初顿了顿,“满打满算,应该有20年了吧。”
“20年,时间不短了,安明办厂子之前你们就认识了,对吧?”
“对,那时候还不熟,因为偶然机会喝过一次酒。”
“是,我记得呢,后来你还来我家喝过,说我烧的菜好吃!那时候安明的厂子批文还没下来,一无所有,为什么你愿意跟着他干?”
彭于初轻轻舒口气,眼神飘向窗外。
到明年夏天,彭于初就要50大寿了。
半个世纪,大半世人生。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乔安明是他唯一佩服的一个。
那时候乔安明还叫他彭大哥。
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说他要办药厂,那时候这想法简直天方夜谭,酒桌上所有人都笑他。
彭于初那天可能是喝多了,随口便支持了一下,结果乔安明便当真了,隔天找到他,鼓动彭于初跟他一起干!
彭于初清醒之后也知道办药厂基本实现不了,于是苦口婆心地劝他。
“办什么厂子啊,这东西都在政府手里,我们一个小老百姓去搅合什么劲?”
可乔安明不信邪。
“药企早就私有化,但国内私人药企存在诸多问题,药品单一,生产规模小,缺乏新药研发能力。而且现在医疗制度改革深入推广,就光这一点,我也得拼一拼!”
乔安明说得信心满满,但彭于初不可能为他这几句空话所打动。
只是说到最后,乔安明抽了一口烟,回头看着他:“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可能办药厂,但人生总该有点意外和不确定,反正还年轻,输了,重头再开始,赢了,一马平川!”
那时候乔安明不过才23岁,穿着的确良的衬衣,蹲在彭于初院门口的台阶上说这句话。
学识,胆量,设想得极度美丽的未来,都比不上“年轻”两个字。
因为年轻,未来无限可能!
可能会输得很惨,但没关系,有大把时间可以站起来从来。
赢了,便如乔安明所言,一马平川!
最后彭于初被“一马平川”这几个字打动,开始跟着乔安明干!
现在老太太问他为什么当初愿意跟着一无所有的乔安明,他回头深望一眼,说:“我知道他选的路很难,但他有狠劲,这点就够了!”
任佩茵很满意地点头。
“安明刚起步的时候确实很难,但是好歹有你在旁边帮衬着,后来公司越做越大,他也一直记得你。”老太太说完,从椅子上坐起来,声调变得舒缓:“于初啊,安明对你不差,我也一直把你当我半个儿子,记得安明跟顾澜结婚的时候你还来喝喜酒,对不对?”
彭于初点头,他知道老太太此行的目的。
“您问吧,您想知道什么事?”
“关于孩子,我这几天打安明的电话,他一个字都不肯说,所以我想来问问你,孩子怎么样了?还有,刚才我听你在电话里好像说孩子烫伤了,怎么回事?……”
杜箬上午去车站买票。
她这次离开,完全是临时计划,就跟逃难一样,没有通知任何人。
只隔夜给杜良兴打了一个电话,连郑小冉和莫佑庭都不知道。
她打算等回了宣城安顿好再告诉他们,以免夜长梦多,到时又走不了。
莫佑庭的脾气她领教过好几回,若是被他知道她要离开,肯定又少不了一番闹腾。
关于离婚手续,也只能再耽搁一段时间了,等她回了宣城全部料理好了,她再抽时间回趟桐城。
这是杜箬的计划,虽然有些仓促,但各方面她都考虑进去了,就连行李她都已经打包好让快件公司拖走,只留了火车上她和了了要用的必需品。
火车票是当天晚上的,卧铺,直达特快,到宣城是隔天早晨。
杜箬一心想着赶紧离开,一刻也不想再多留。
出车站之后杜箬又去附近的取款机取了一些现金放在身上,刚走出自助银行,杜箬便接到了丁阿姨的电话。
她心里有不详的预感,仿佛那天了了被烫伤时的感觉。
“丁阿姨,怎么了?”杜箬忐忑不安地问。
丁阿姨气息平定:“没什么事,了了被他奶奶接走了,所以我就打个电话让你安心点买票,别这么着急… ”
“奶奶?什么奶奶?”
“了了的奶奶啊,老太太排场真足,奥迪车,还随身带着佣人和司机,……一见到了了就又抱又亲…”
杜箬几乎是踉跄着跑出银行,一口气跑到马路上,可是车流来往,她站在那里完全没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