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武三年,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日,卫渊与赵曦在宣政殿内议事一夜。
主要涉及到的内容,还是有关来年北伐之事。
卫渊说,来年北伐,可以尝试收复云州,借由云州,逐步将整座燕云十六州割裂蚕食。
其实这个计策,当年范文正公就有提过,可是当时大周的军队,连雁门关都出不去,就别说什么妄图割裂燕云,逐步蚕食了。
而卫渊提出这个说法,也代表着,来年北伐最好的结果,就是攻克云州。
赵曦道:“卫师,提前准备一年,难道,还不能扩大战果?”
卫渊摇头道:“收复燕云,臣想了想,至少要再北伐三到四次,每次攻取一州一地,逐步蚕食、谋划,不使战线拉得过长,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倘若不在乎什么伤亡或是代价,哪怕是有战败的风险,发动几次超大规模的战役,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一旦败了的后果,就是所做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卫渊心里很清楚,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他早已错过了,可是,他不能向天下人说,他错过了。
抵御辽军南下的数十万大军,辗转大半个中原,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支庞大的军团,论志气与锋芒,堪比‘开国之兵’。
如今,随着一系列军改结束后,理论上,五大营军队的战力定会有所上升,但事实如何,谁心中也没个底。
此刻,卫渊见到赵曦神情有些落寞,只好再次开口道:
“臣来年北伐,除了云州之外,若有可能,就尝试去攻克蔚州,若能将两州之地全部收复,则能对今后第三次北伐起到莫大助力。”
说白了,来年北伐,最大的目标,是要攻克云州,其次就是蔚州。
只要将这两州之地夺来,那么,卫渊的北伐,就算是成功了。
从实际意义上来讲,卫渊这是第一次率领大军团出雁门征战,应该是第一次北伐。
但因中原大战结束之后,卫渊曾北上继续驱逐敌军,而且,还让敌军让出燕云三州之地,故而,那一次,被朝野上下的人定义为是第一次北伐。
来年再行征战,就是第二次北伐了。
“西夏那边怎么办?”赵曦问道。
卫渊北伐之后,西夏若趁机攻周,又是一桩麻烦事。
“来年北伐之际,臣不会调动西部大营一兵一卒,臣只用北部与东部两大营。”
“届时由种谔全权指挥西部大营,则延边稳妥。”
卫渊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卫师,若来年北伐,这两年,你身上的担子可不小,又要操办讲武堂,又要调度各地物资,为来年北伐做准备。”
“你可需什么帮手?朕让六部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你。”
赵曦虽然还小,但他深知一個道理,举国上下,过去或未来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除了卫渊之外,再无人可能收复燕云乃至死死压制住西夏与辽国。
卫渊道:“臣已让东部大营将士,分批次,陆续与北部大营合并驻扎在雁门关一带,今年若无大灾,应极早将粮草囤于前线,以备无患。”
来年北伐,他要学霍去病,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待辽军反应过来,云州战役早就打响了。
开武三年二月六日。
苏辙自女真返回汴京。
一路上,可以说是有惊无险。
在苏辙入关之前,有许多辽国闲散武士,想要刺杀于他,结果都失败了。
卫渊猜测,失败是必然,辽国只是想在自己的主场上找回一些面子。
苏辙又说了很多有关女真族的事情,
“自辽国道宗驾崩之后,女真一族对待辽国的看法,基本就是听调不听宣。”
“原本契丹向女真安插了许多官吏,但都被女真控制。”
“如今,辽国内部,萧与耶律这两大姓氏也争的厉害,女真居于草原上,他们的百姓,是坐在马背上长大的,一旦壮大,会立即威胁到契丹。”
辽国的最大族群,就是契丹族。
卫渊道:“看来与我们的猜想差不多,你此番见到完颜乌骨乃,他对于合盟一事,如何看?”
苏辙道:“女真首领说,只要我军出了雁门,攻打辽国,他们不会与辽国一道,与我军为敌。”
卫渊意料之内的点头道:“他们不敢或是不急于与我们合盟,应该是担心我们另有歧途,不过,假以时日,他们会明白,我们与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敌人。”
苏辙问道:“侯爷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卫渊道:“与女真族保持密切的往来,同时暗中给予金钱与武器上的帮助,教给他们锻造铁器的法子,最好让他们迅速壮大起来,将整个辽国彻底搅乱。”
这样做,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但卫渊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在女真超脱掌控范围之前,将其彻底击垮。
正因此,他才会肆无忌惮的与女真合作。
苏辙道:“下官也算是与女真族混了个脸熟,要是侯爷需要,下官可以随时再次启程前往女真。”
卫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以后少不了你与女真打交道,对了,此行,可见女真一族,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后起之秀?”
苏辙摇头道:“下官毕竟在女真只待了半月左右,对于大多数人还不太了解,光看面相而言,还未曾发觉有枭雄之相的人出现。”
卫渊点头,“你一路辛苦,最近几日,就好生歇息,其后,将你对于女真的所见所闻,写个劄子呈上去。”
苏辙郑重作揖,“诺。”
开武三年二月中旬。
张辅自燕云三州回到汴京。
当日夜里,他与张辅聊至深夜,所谈都是关于燕云地界的局势。
此次见到张辅,卫渊明显感觉,对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处处都透着一种虚弱的模样。
卫渊特意给前往南方行医的张小妹写信,让她速速归京,帮着张辅调理身体。
以卫渊如今的地位,已经完全超越张辅巅峰时期的地位了。
但卫渊能有今日,最离不开的人,就是张辅了。
所以,他不希望,张辅出事。
他希望,张辅可以活到燕云被收复的那一日。
但定下的蚕食之策,注定燕云非一时半刻就可收复。
——
大概到四月初旬左右,春闱才算结束。
一众考生参加完殿试之后,都在紧张着等待朝廷公布成绩。
此时,宣政殿里。
苏轼正与王安石、赵曦几人,一同观阅殿试考卷,将最后的名次定出。
他一眼就认出了张邦昌的考卷,向赵曦推荐,
“官家,臣认为,此人之答卷,可位列前三甲。”
严格说起来,苏轼并非舞弊。
而是,殿试的问卷,是赵曦定下的,有关蚕食燕云十六州的问题。
自卫渊与赵曦聊过此事后,就专门挑了一整日的功夫,教给张邦昌这些事情,
“殿试之问卷,理应由诸多大学士共同选出,最终由官家挑选。”
“但明年就要北伐,官家一心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此次科举,又是官家登基以来,第一次科举。”
“我猜测,有六成概率,是要以燕云为题,有三成概率,是要以改革为题,另有一成.我猜不到。”
“今日我将燕云的一些问题,铺开来与你说说,还有改革方向的问题,我请了海舟来教伱。”
“能不能赌对,能不能成,你心里要有个大概的范畴,就算猜不中,也算有备无患了。”
是以,张邦昌是在准备多重后手的情况下,再借由苏轼的举荐,一步一步将自己的考卷递到了赵曦面前。
赵曦看着那篇考卷,眉头微皱,
“这考生所做之卷竟与卫师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
“没想到,这些学子里,竟然有如此见识的大才!”
“此人该为状元!”
苏轼作揖道:“这考生乃是张邦昌,是卫太傅的外甥。”
闻言,赵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人对燕云局势很是了解!”
王安石道:“官家,卫太傅的外甥知晓燕云之事,实乃意料之中,怕是要算取巧。”
苏轼顶住压力,开口道:“王相公此言差矣,朝廷取士,本就是因势取士,将来我国朝最大之国策,就是收复燕云。”
“在此等情势下,无论他是谁的外甥,都应该是国家需要重视的人才。”
王安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赵曦打断道:“朕认为,这个张邦昌不错,就点为今科状元吧!”
闻声,王安石连忙道:“官家,不可,此人为太傅的外甥子,若被天下考生知晓,该做何想?就算举贤,也该避亲才是!”
赵曦皱眉道:“朕就不懂了,就算是太傅的外甥又如何?王师,你以前教朕的是举贤不避亲,怎么如今又说这话?”
“再说,本届科举里,你难道就没有几个门生故吏?”
顿了顿,赵官家见到王安石脸色苍白,只好宽慰道:“朕明白王师的意思,这样吧,将张邦昌点为榜眼,如此,诸位没有异议了吧?”
——
张邦昌成为榜眼的那一刻,卫如意差点儿高兴地晕倒了过去。
当日夜里。
卫渊的大姐与二姐,各自带着一家子人,去了侯府相聚,大多数人都喝了酩酊大醉。
尤其是卫渊。
当初盛长柏考中进士的时候,卫渊都远没有今日这般失态。
毕竟,盛长柏不是卫渊的亲外甥,张邦昌是啊!
今日,众人都是住在了侯府里。
待他们相继去休息时,有着醉意的卫渊将张邦昌叫到了书房里。
卫渊高兴地拍着张邦昌的肩膀,大笑道:
“好小子!不负众望!给舅舅我狠狠争了口气!”
张邦昌不卑不亢的作揖道:“多亏舅舅了。”
卫渊摆了摆手,“按理说,你以榜眼的身份,注定是要去翰林院修书,作为将来的宰相种子培养。”
“但是,你成为榜眼,京城中注定少不了风言风语,你将来若想有条通天之路,就绝对不能留在京城!”
张邦昌并未感到意外,实际上,在他成为榜眼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路了,
“舅舅是想让我去北地?”
他要是继续留在京城,承受着风言风语,就别想养什么资历与名望了。
倒不如一开始就外放,在外地做出一番政绩之后再回京城。
届时,谁也不能阻碍张邦昌的升迁之路了。
而他猜测自己接下来是去北地,是因为,在北地,尤其是代州那一块,卫渊的名声都要盖过皇帝了。
卫渊的势力,也早已渗透到了北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但,卫渊的回答,却让张邦昌感到很是意外,
“去延边,从一县长官开始做起,三五年之后,我会让西部大营几名死士犯点事情,你借此为由,参到我的头上来。”
“自此以后,与我‘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张邦昌苦笑一声,“舅舅,这样不妥,且先不说那几名死士倘若让我娘亲知道此事,怕是要将我的腿打断了。”
卫渊沉声道:“必须要如此,如今,你舅舅我以位极人臣,朝廷,绝不可能容忍一个与我有密切往来的文臣登上宰执之位。”
“你与盛长柏不同,盛长柏是王安石的弟子,说到底,盛长柏与他,远比与我要亲,可你是我亲外甥,这关系,注定打不断。”
“你必须要摆出一副与我势同水火的模样,如此,你才能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宰执。”
“不仅如此,今后,你要事事依从王安石,事事与我作对,事事听从那些文人士大夫的话。”
“只要你成为宰执,我侯府与你张家,才能互帮互助,屹立不倒。”
“今日,舅舅说的这些话,你要烂在肚子里,哪怕是你娘,你父亲,你舅妈,你将来的妻子,都不要说出去。”
“你我两族未来半数气运,就要交托在你的手上了!”
让张邦昌成为榜眼,只是卫渊对未来局势布下的棋子之一而已。
俗话说,盛极而衰。
卫渊不想,也不会让冠军侯府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一些谋划,从现在,就要开始了。
张邦昌郑重作揖道:“请舅父放心,甥儿一日不登宰执之位,一日,就与舅舅或壮哥儿,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说罢,张邦昌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上,刻上了他的印章,上面的内容,是他与卫渊的今日之盟。
舅甥关系固然牢固,可假戏真做的人太多,为了防止将来有何变故,或是张邦昌要让自己的舅父放心,总之,不论任何原由,那封信,他交给了卫渊保管。
等同于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卫渊。
他相信,自己的舅父,绝不会害自己。
然而,卫渊接下来的做法,也很让张邦昌惊讶。
只见卫渊看了那封信之后,竟是直接将信纸付之一炬,
“你我舅甥,无需如此。”
“若将来,冠军侯府遭难,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因为,你是我亲外甥。”